第二天早晨天气依然清冷,阳光仿佛从未眷顾过这个似乎被遗忘的地方。弗瑞德里克离开房间在旅馆一楼的餐厅里用了简单的早餐,克洛伊虽然陪他一同前往,却始终未动桌子上的食物,而是看着弗瑞德里克将煮鸡蛋、面包卷和奶酪片一扫而空,最后还喝了一杯土耳其咖啡,然后意犹未尽地说想念家乡的波兰烤肠。
早餐过后他们即刻启程,继续沿着河边赶路。果然就像昨天那个人所说的,这条河拐了个大弯,由西北方向中途转向西南,几乎拐了个大直角,确实费了不少脚程。但如果不以河流作为路标,在一片白茫茫的旷野中恐怕真的很难找到方向。暮色将至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到一个叫日霍维采(Zichovice)的地方,看上去是个规模很小的村镇,坐落在一片凄冷的荒郊野外,只有几条小路和几排房子,沿着河边分布成一座小小的村落。他们问了偶遇的村民,才知道确实没有走错方向,村民说他们要找的拉比城堡就在河北岸的荒地上,但河床在这里有分叉,走冰面的话要当心水面降落留下的冰壳,一脚踩空的话很容易掉在冻泥上。“天马上就要黑了,荒郊野地里很危险,倒是有条路可以过河,但晚上看不清楚,你们在这里住一晚等天亮再去吧!”
“谢谢您,”弗瑞德里克客气地说,“实际上我们要去那里找个人,那边有能住的地方吗?”
“那里就是座没人住的废墟!”村民说,“城堡北边倒是有个Hostinec餐厅,不过天黑前你们恐怕走不到那儿了。”
“会有约好的人来接我们!”弗瑞德里克找了个理由打发了热心的村民,然后转头问身边的克洛伊,“你确定现在就要去吗?”
克洛伊放眼远眺,将视线投向暮色下一片萧索的荒原。“我好像已经看到了,”她说,“在河对岸很远的地方,那里确实有一片城堡废墟!”
“我也看到了,”弗瑞德里克沿着她视线的方向在荒原上发现一片白色的城墙,在远处的树丛中若隐若现,“不过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对于寻找答案很久的我来说却是近在眼前。”克洛伊说着,向着夜幕降临的荒原迈出了坚定的脚步。
转眼间天边已收起最后一抹暮色,夜幕降临。荒原上一片漆黑,只有河床的冰面还反射着幽微的夜光。虽然这对身为夜行者的弗瑞德里克和在黑暗中摸索了很多年的克洛伊来说并无大碍,但冬夜荒原上严酷的寒冷与坎坷不平的冻土却给他们带来巨大的考验。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路摸索前行,毫无生机的荒原一片肃杀,恐怕白天都不会有人踏足这蛮荒萧索的原野。俗话说“望山走倒马”,目测只有大概一公里的距离,却似乎怎么也走不到。
走了不知多久,克洛伊逐渐感觉体力不支,仿佛身体中的力气正快速流失。
“你累了,”弗瑞德里克关切地问,“昨晚没休息好吗?”
克洛伊艰难地喘息着,一边摇摇头:“我往返喀尔巴阡山都不用休息,今天很不对劲,好像这荒原上有什么一直在消耗我的精力。”
“要不我们先回刚才的小村庄落脚,等天亮再去吧。”弗瑞德里克说。
“不能再等了,”克洛伊说,“我的体力恐怕撑不了太久。”
弗瑞德里克见状走到她跟前俯身半蹲下来,说:“有我在,不会让女士辛苦劳瘁。”
克洛伊略有迟疑,但还是附在了他的背上,让他背着自己继续赶路。弗瑞德里克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异常冰冷,虽然身为夜行者他自己的体温也很低,但克洛伊的身体就像在冰水中浸过一样,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寒气逼人,仿佛能透过皮肉一直钻进骨髓里。但他毫不在意,而是加快脚步向前方黑暗中的城堡赶去。走过空旷的荒野,又穿过一片枝杈光秃的树林,终于来到城堡脚下。那是一片白色的废墟,蜿蜒的城墙围起方形的碉堡,在夜色中泛着惨白的色泽,让人想到了阴森的墓碑群。克洛伊从弗瑞德里克的背上下来,扶着冰冷的城墙拾级而上,向废墟的高处走去,仿佛城堡之上有什么在召唤着她。高处的风很大,距离地面仅有几十米,却像登上雪山一样骤然寒冷。而且越往上走克洛伊感觉自己越虚弱,仿佛有一股强大的气场在摄取她的精力,她的力气被寒风吹散,消逝在茫茫的夜空。但即便如此,她的脚步却愈发坚定,自己苦苦寻找多年的答案就在眼前,从未如此触手可及。弗瑞德里克打算一直护送她上去,却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继续迈步,仿佛台阶上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挡着他的身体,令他不能前进半步。他以为自己又遇到了类似于黄昏界的阻隔,却发现没那么简单,他虽然能看见走在前面的克洛伊,但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瞬息之间被远远隔开,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如同阴阳两隔,他眼睁睁地看着克洛伊迈步走向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仿佛与现实之间隔着一层深远的海洋,幽暗的海水将他们重重隔开,并将距离不断拉远。克洛伊远远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转头的瞬间乌黑的长发飘扬在半空,如同在失重的水中漂起,而她的身影仿佛也被那涌动着的黑暗气流吹得飘忽不定,犹如深水中一抹似有似无的幻影。弗瑞德里克大声喊着想让她回来,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他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变得虚无缥缈,随时会消失在这虚幻的空间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远处的克洛伊转过头去,继续走向城堡的顶端。
克洛伊来到城堡顶层的时候感觉身体好了一点,呼吸不那么困难,情绪也恢复了平稳。站在高处视野开阔,空气似乎也清爽了很多,不再有呼啸的大风与刺骨的严寒,那感觉就像死去之人的灵魂脱离开身体,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顿感轻盈。她绕着顶层的瞭望台走了一圈,无意间转身却发现高台的另一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那个人和她一样站在高台的边缘,凭台远眺着周围辽阔的原野。
“过来,我的孩子,过来看。”那人转过头来向她摆摆手,样子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克洛伊走过去,他指着远处说:“你看那里,那边的河床就像银色的飘带,环绕在幅员辽阔的黑色土地上,这景色多么壮观!”
克洛伊转过头去看着他,那个人的样子看上去无比熟悉,她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却又仿佛是她曾经熟悉的所有人的集合。“所以你让我来这儿?”她问。
“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怀念那里?那个你守护了几千年的地方?”那人说。
“几千年……”克洛伊若有所思地说,“岂不等同于囚禁!”
“如果你把它当作自己的使命,那就不是囚禁。”那人说着,目光依旧眺望着远方的黑暗深处,“这里的夜晚很像希拉波利斯山(Hierapolis,位于土耳其西南部,是古希腊的著名圣城),一样的空旷、幽静,远离尘世的喧嚣。难道你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吗?”
“你不会是想把我囚禁在这里吧!”克洛伊直截了当地说。
“不是囚禁,而是回到原本属于你的地方。”那人说着,语气仍旧不紧不慢,“你原本就应属于冥界,我的孩子,你是冥界的公主,自从你诞生的那一刻就一直是!你在希拉波利斯山守护了冥界之门几万年,早已吸取了冥界黑暗的力量,你身上的能力不是12岁那年才被赋予的,也并非用灵魂交换来的,而是你的灵魂本来就具有来自冥界的黑暗力量,而你却一直都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既然如此,”克洛伊不解地问,“我为何会在人世间漂泊这么多年?”
旁边的人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像刚才一样悠闲地聊天:“这里的冬夜总是这么阴暗,你有多久没见过夜空的繁星了?”
克洛伊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所以并未作答。
旁边的人却毫不介意,而是自顾自地抬起一只手,手掌向上做了个类似于拂去灰尘的动作,结果天上的阴云就被他轻而易举地拨开,如同拂去水面上的浮萍,露出清澈辽远的夜空,如黑色水面一样的夜空繁星闪烁,犹如无数颗璀璨的宝石。
这一景象似乎真的让克洛伊想起,在很久以前,自己所在的地方确实每天能看到这样的星空。她仿佛想起自己在那里守护了很多年,每天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象,只有天空的繁星不停运转,证明着时间的流逝。就在她出神地看着那美丽星空的时候,旁边的人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很久以前,你还是个没有实体的灵魂,依附在希拉波利斯山冥界之门的巨石之上。数千年来吸取着来自冥界的黑暗力量,由一颗水滴般渺小的灵体逐渐成长为具有强大黑暗力量的灵魂。”那人说着,手掌向着夜空一挥,空中的繁星像被魔法召唤一样逐渐变幻着位置,在夜幕中排列成会动的画面。克洛伊看到一株像嫩芽一样的东西由通体发光逐渐变得暗淡,在漆黑的夜幕中显得那样孤独,却不断积聚着黑暗的力量,变成一个发着寒光的幽灵。“三千年前的一天,你为了守护冥界之门,不惜让自己魂飞魄散,化作无数的粉尘飘落凡间。后来又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你的灵魂的碎片慢慢聚集,逐渐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灵魂,然后又经过漫长的衍变逐渐拥有了实体,变成了人类一样的生灵。但你的灵魂在经历了那次粉碎之后极其虚弱,以至于丧失了之前久远的记忆,像一个普通的人类一样进入了生命的轮回。”随着那个人的讲述,夜空中的繁星不断变幻着画面,像雪花一样飘落的星辰逐渐聚集成一个人的形状,并像一个婴儿般慢慢长大、老去、死亡,周而复始。
“直到有一天,我再次给了你永恒的生命,你不用再一次次遭受轮回之苦,不仅可以拥有不老的容颜,还可以重拾冥界的黑暗力量。这力量可以让你恢复冥界成员的身份,你有着最高贵的灵魂,我的公主,这就是你的身世!”
说到这,夜空中的繁星汇聚成一个人的形状,克洛伊认出那赫然就是她自己的样子,她像一个女神一样高高在上,散发着耀眼的光辉。
“在你的讲述中,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人,”克洛伊将视线收回,不再去看夜空中那壮丽的奇幻景象,而是将犀利目光转向站在身边的人,“Rigel,他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不是我。”
站在身边的人看着她,微微一笑:“看来你并未忘记所有的事情。”
“即使在一次次的轮回中失去了之前的记忆,”克洛伊说,“但有的人会一直印刻在我的灵魂中,永远都无法抹去!”
“我能给你所有一切,”那人说,“你却只愿忠于他?”
“我只忠于自己的灵魂,”克洛伊说,“而他就是我灵魂的载体。这是永远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可以赋予你无穷的力量,”那个说着,语气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和善,“也可以全部收回,甚至剥夺你的所有一切,包括你的灵魂!”
“我的灵魂曾经粉碎过一次,”克洛伊说,“就不怕再次魂飞魄散。而你别想得到哪怕一枚碎片!”
听到这句话,她对面的人再也无法遏制愤怒,开始原形毕露,露出狰狞面孔的同时,周围的幻象逐渐消失,阴霾的夜空与寂寥的荒原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城堡上依旧刮着凛冽的寒风,呼啸如同野兽的怒吼。
“我已经等了太久,”那人目光凶恶地说,“绝不会让你再从我的手中溜走!”说着,他愤怒地伸出一只手,手中已经多了一支长长的双叉戟。他高举手中的武器,瞬间将整片废墟变成一片火海,拉比城堡顿时火光冲天,炽热的火焰迅速蔓延至辽阔的荒原,将整片荒原变成了地狱!
克洛伊知道,他是要将这里变成冥界,将拉比城堡化作牢狱,永远囚禁自己的灵魂!当她意识到情况不妙的时候为时已晚,她想要冲出火海,却发现自己已经寸步难行,城堡的天台仿佛瞬间布下一层牢固的结界,脚下的石砖像岩浆一样快速融化,她的两脚深陷其中动弹不得,而且还在不断往下陷,仿佛置身滚烫的泥潭。克洛伊大惊失色,但仍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她蹲跪下去用双手撑住炽热的熔岩,用自身的力量迫使它们迅速冷却,待它们变得像焦炭一样脆弱,趁机用力拔出自己的双脚。
看着城堡内外熊熊燃烧的烈火,克洛伊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自己的对手力量强大,一旦炽热的火焰烧到河对岸,那里的村庄转眼间会变成地狱!河岸……对了,附近的那条河,环绕着整片荒野,还有几条分支,水量很大!克洛伊突然想起,也许可以利用河水熄灭荒原上的火焰!于是她拼尽全力,用尽所有的力量让河里的水冲破冰层,形成若干条巨龙一样的水柱,在荒原周围的河面上腾空而起,冲向荒原上熊熊燃烧的火海!若干条水龙与烈火碰撞不断发出巨大的声音,辽阔的荒原上顿时白烟四起。
“你妄图用我赋予你的力量来对抗我,”那人恶狠狠地说,“未免也太不自量力!”说着举起手中的武器,让城堡上的火焰燃烧得更凶猛。克洛伊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心中顿时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在围墙的外面,紧挨着城堡的土地突然崩裂,绕着城堡一圈的地面下一条巨大的火龙破地而出,带着震耳欲聋的吼叫声,盘旋缠绕着攀上这座古老的废墟!
克洛伊已经筋疲力尽,看着像条火焰巨蛇一样咆哮着攀上城堡的巨兽,她几乎已经无力抵抗。想到自己一直没有能力保护所爱之人,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自己而死,悲伤与绝望顿时涌上心头,继而转化成无尽的愤怒。难道牺牲了那么多人,自己却仍要成为恶魔的奴隶?转念的片刻巨龙已经攀上城堡的主体,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龙首已经出现在顶层的天台之上。克洛伊看着这头硕大骇人的巨兽,心中的恨意顿时爆发,她伸出双手,用自身迸发出来的寒气瞬间将巨大的龙首冰封,冰层沿着巨龙的躯体迅速蔓延,很快便将其冷却并炸裂成无数的冰晶。克洛伊随即将这些锋利的冰晶转化成自己的武器,甩手用力向对面的人掷去!无数的冰晶如同锋利的刀片一样直冲向敌人,却被对方用手中的武器轻易抵挡,瞬间打散成细碎的粉尘,飞溅的冰屑像寒霜一样打在克洛伊脸上,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却不料冰屑的背后是更致命的袭击。飞溅的冰屑挡住了她的视线,一阵风暴般的飞屑之中,双叉戟锋利的尖刺紧随其后,趁其不备猛地刺向她的胸前!克洛伊只感觉胸口一阵剧痛,枪尖的利刃已经深深刺入自己的胸腔!剧烈的疼痛使她瞬间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跌跪在地上,任凭鲜血流淌。
“为了守护他,你宁愿用上万年的时间画地为牢,”她的对手居高临下冰冷地说,“从此之后你的灵魂将被封印在这里,永远守护属于我的领地!”听闻此言克洛伊的脑海中顿时闪过一幕遥远的回忆,寒冷的夜空、荒凉的山脉,她于另一个灵魂一同守护着希拉波利斯山上的冥界之门,历尽沧海桑田,那个化身成巨石的灵魂用自己的身体守护着大门,而她自己甘愿化作一抹萤光守护着他,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为他带来一点幽微的光明。为了守护冥界之门,他已画地为牢甘愿被囚困了太久,却仍无法逃脱命运的悲剧。而她能做的,只是粉身碎骨完成对他的最后一次守护!
“我想起来了,”克洛伊说着,抬起头迎向敌人的目光,“是你的贪婪迫使他一直背负着沉重的使命,他牺牲自己,只为阻止你!”说着,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量,她一把抓住双叉戟奋力将其从自己的胸前抽出,想要站起来拼死反抗却再没有一丝力气。就在这时,废墟四周突然刮起一阵黑色的狂风,原本将城堡吞噬的大火在黑暗的风暴中转瞬熄灭,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寂静中却透着一股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