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马洛尔跟随着乌鸦的身影向河边的方向走去。夜色已深,雪越下越大,寒冷的夜风席卷着雪片在空中乱舞,维克多冒着风雪、忍受着夜晚的寒冷,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艰难地行走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来到了老城广场,这里地势开阔,寒风比街巷里更猛烈。但维克多知道自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因为他看到那只黑色的乌鸦就落在市政厅塔楼天文钟上方凸起的屋檐上。维克多走上前去,赫然发现古老的钟表下方、铺满积雪的地面上有一片殷红的鲜血,而且更令他惊讶的是,在那片鲜血的中间,竟然有一个闪亮的东西,在夜色中散发着异样的光泽!
“石碑!”维克多颤抖着说了一句,随即快步上前,在那片血迹旁边跪下来,颤巍巍地褪下自己的外套,用带着自己体温的衣服将血迹中间那个闪亮的东西包裹起来,然后站起身,像得到稀世珍宝一般,将用衣服包裹的东西紧紧抱在怀中,迎着刺骨的风雪,踉跄着离开广场,向河边的方向走去。他没看到,就在他转身离开后不久,原本几乎被积雪覆盖的血迹,一瞬间自行燃烧起来,转眼间了无痕迹。
克洛伊和弗瑞德里克快速跑回老城广场,径直来到了旧市政厅塔楼的下方,却惊讶地发现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原本在天文钟下受伤倒地的人此时已经消失不见,甚至见一丝血迹也找不到!
两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弗瑞德里克顿觉不妙:“天哪,不会真的让狼人给吃了吧,连骨头渣都不剩!”话说到一半他自己也已经意识到其中有戏谑的成分,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虽然他也无法解释为何亲眼看到中枪倒地的同伴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不过他很快便从克洛伊冷静下来的神情中大概猜到,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她默不作声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淡淡说了句:“他已经走了。”
“走了?”弗瑞德里克不解地问,“他独自一人会去哪?”
克洛伊无奈地摇摇头:“但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说着她好像又有什么新发现,因为她看到在血迹消失的地方,隐约多出了两串脚印,虽然被刚下的雪覆盖了薄薄一层,但明显能看出那脚印很新,应该是刚刚有人踩出来的。
克洛伊沿着脚印推测了一下大概的方向,确定那人是从广场的东边提恩教堂的方向走来,在此地停留片刻,随即沿着相反的方向离开。虽然不知道来者何人,但肯定不是原本受伤倒在这里的人离开时留下的,因为那样的话就不会有来回两串脚印。
“你觉得会是谁?”克洛伊问。
“虽然毫无根据,但我好像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弗瑞德里克说,“他家就住在河的另一边,而且是个你一直在找的人。”
“谁?”克洛伊问。
“维克多。”
“维克多?”克洛伊惊讶地问,“他回来了?”
“还不确定,只是一种感觉。”弗瑞德里克若有所思地说,“但事到如今,他恐怕是唯一与我们的事有关联的人了。”
“你去过他家?”克洛伊问,“他家在哪?”
“在河的另一边,”弗瑞德里克说,“过了小城区还要走很远……哎,你确定现在就要去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克洛伊已经快速转身,向河边的方向大步走去。
在去在维克多租住的公寓的路上,风基本停了,雪也小了很多,但在寂静的夜晚仍可听到簌簌的声音,地面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脚踝,踩上去咯吱作响,成了两人一路上发出的唯一声音。一直走到河边他们都是沉默不语,弗瑞德里克很想打破这种沉默,他有很多话要问克洛伊,这段时间遇到的人和事令他脑子里有很多疑问,诸如“你从哪来,要到哪去?”之类的问题已经算得上是最次要的,他感觉克洛伊身上有很多秘密,譬如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有如此遭遇,那些人究竟与她有何恩怨等等之类的。
可他却挑了一个最不该问的问题用来打破沉默:“你有多大年纪了?”
“什么?”克洛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诧异地看了一眼与自己并肩赶路的人,似乎不明白对方怎会如此失礼,“你竟然问一名女士这样的问题!”
“请恕我冒昧,”弗瑞德里克赶紧为自己的唐突道歉,“如果你是普通的人类女子,我一定不会这样问,但毕竟像我们这样的人对年龄已经没有了什么概念……”
“对,我已经49岁了。”克洛伊忿忿地说,“你觉得这个数字很好听吗?我可不这样认为,因为这表明我已经是个沧桑的中年妇女!”
“才不是,”弗瑞德里克极力想要说点什么让对方息怒,以弥补自己的冒失,“你看上去还是个十八岁的清纯少女!我也四十多岁了,我们算得上是同龄人,可我从未觉得自己跟中年人有什么关系!或许你觉得四五十岁这样的年龄数字听上去不太悦耳,甚至有点可怕,可一旦过了一百岁,就不再会觉得自己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而是个有着不老容颜的鬼神!”
“谢谢,”克洛伊的神态表明她说的话与她的心情极其不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宽慰很多!”
“但米塞洛斯比我们小很多,几乎不是一代人。”
“米塞洛斯,”克洛伊仿佛若有所思,“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你还记得二十年前波兰的那场车祸吗?”弗瑞德里克反问。
克洛伊心中暗自一惊,她当然记得,却未动声色。
“当时你也在场对吧?”见她不回答,弗瑞德里克继续说,“我和他之所以会相遇,是因为我一直在车站里替人们写信,而他前段时间频繁去车站,没头没脑地调查二十年前的那场车祸。他说自己梦见过你当时在那趟列车上时的情景,还一直在说什么你是他梦中的女子!哼,真幼稚,伊丽莎白·泰勒(1943年与米高梅签约,主演了《灵犬莱希》、《玉女神驹》等经典电影)还是我梦中的女孩呢!”
“他怎么会知道我当时在那趟列车上?”克洛伊问。
“这就涉及到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巧合了,你听我慢慢给你讲!”弗瑞德里克似乎一下来了兴致,而且很高兴能以此打开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首先,因由某种机缘巧合,他捡到了亲历者记录那次事件的手稿,从而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有了详细的了解。然而更巧合的是,两个月前他乘坐火车从格坦斯克返回克拉科夫的时候,也同样经历了离奇的列车事故,而且最诡异的是,事故的日期与二十年前那次列车事件竟然一致,也就是说两次跟列车有关的事件发生在同一天,只是相隔了整整二十年!他认为二者之间必定有某种联系,所以一直在试图调查。可他起初并不知道,二十年前的那次事件,那趟列车的驾驶员就是我的父亲,也就是写下那些手稿的人!而且你绝对不会想到,当年我也在那趟列车的车厢里,却不知道驾驶列车的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所以当时我们在同一趟列车里,我们都是那次事件的亲历者!”
“那他是如何知道我当时在那趟列车里,又怎么知道我在布拉格?”克洛伊问。
“这就要说道你我之间的相遇,”弗瑞德里克说,“你还记得四年前,你在克拉科夫火车站让我帮你写的那封信吗?”
“当然,”克洛伊说,“而且好像是你主动要替我写的。”
“所以这要感谢我了,”弗瑞德里克显得有些得意,“因为他就是在我的住处偶然看到了那封信,结合他之前梦到的你在车厢里的情景,从而断定,你当年在那趟列车里,还因此得知了你在布拉格。”说完这番话他满以为克洛伊会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偷偷地观察,却发现对方只是颇有心事地若有所思,并未显得格外诧异。弗瑞德里克干脆问出了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为什么他一看到你留下来的那封信,就不假思索、不远千里地专程赶来,而且始终确定你就是他一直在找的人?你这些年不是也在找人吗?找到了吗?”
克洛伊沉默不语,只是缓缓停下脚步,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弗瑞德里克有些不知所以,但片刻之后,他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会吧,他就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你们一直在寻找彼此?”
“我还不太确定,”克洛伊说,“也许是寻找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而当有那么一个人突然出现的时候,却……”
“不太敢相信。”弗瑞德里克替她将话说完。
克洛伊看了看他,未置可否,而是装作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我们应该快到了吧?”
“就在前面那条街,”弗瑞德里克说,“待会儿你会看到一座破旧的公寓,大概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了!”
很快他们就来到Fontana公寓楼下,果然是一座土黄色的老旧楼房,隐匿于僻静的街巷中,藏匿在周围同样古老的建筑之间,在漆黑的夜色中沉默而立。走进公寓里面,他们沿着木质的楼梯拾级而上,午夜时分,阴仄的楼道寂静昏暗,犹如行走在闭塞的墓道中,两侧紧闭的房门里面仿佛就是阴暗的墓室,很难相信这里竟然还有人住。弗瑞德里克指了指其中一扇紧闭的房门,示意克洛伊要找的人就住在这个房间里面。克洛伊将一只手放在门板上,片刻后,有些失望地低声说了句:“他不在,里面没人。”说罢,她用手轻轻一推,那扇虚掩的房门便“吱呀”一声应声而开。
房间内仍然一片漆黑,来过一次的弗瑞德里克却轻车熟路地走到桌边,找出火柴点燃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在阴暗闭塞的屋内弥散开来,克洛伊仔细打量着房间内极其简陋的陈设,木书桌、打字机、旧柜子,还有一副倚放在墙边的简易画架。克洛伊走到画架跟前,仔细端详着上面那幅人物的素描像,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那张只见过一次的脸。
“天哪,我见过他。”克洛伊不禁有些惊讶。
“真的?在哪?”弗瑞德里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在奥尔沙(Orsha,白俄罗斯东北部城市,位于第聂伯河上游河畔)火车站见过他,当时我刚离开圣彼得堡前往俄罗斯南部,打算乘车去贝加尔湖畔的伊尔库兹克,而他要回到捷克的故乡。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一定经历了什么悲伤的事情,因为他看上去失魂落魄,一只手还在流血。他拿出一个素描本让我帮忙转交给贝加尔湖畔的一位朋友,我竟然真的在那里找到了那个人,或者说是他找到了我,因为他是个通灵师,非常年轻的通灵师,但能力出众,甚至能感知我的到来。我将素描本交给他,他说了一句话:‘他已成为恶魔圈养的食物’,指的就是维克多,也就是我在奥尔加车站遇到的那个人。”
“也就是他?”弗瑞德里克指着素描画问。
“是的,”克洛伊幽幽地说,“但他比那时更消瘦憔悴。他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本身已然成为痛苦的载体。”
“他的事我听弗拉迪米尔讲了一些,”弗瑞德里克说,“看来你比我了解得更多。哦对了,这里还有很多他画的素描!”弗瑞德里克说着,一边很轻易地找到了之前发现的活动地板,直接走过去掀开让克洛伊看里面的东西。
“这些画我见过,”克洛伊说,“在弗拉迪米尔以前的老房子里。维克多的妻子罹难后他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这些都是利迪策村遇害的无辜村民。这些画为什么会被转移到这里?”
“一个画家怎么会用打字机?”弗瑞德里克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讯问克洛伊,“而且你刚才说,他在俄罗斯有朋友……”
克洛伊看着他,仿佛已经猜到了他的意思。只见他快速走到书桌边,动手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一摞稿件:“有人用这台打字机翻译过俄文稿件,而那时候维克多还杳无音信,会不会就是他的那个俄罗斯朋友,在他失踪期间一直冒充他的身份住在这里,为的就是……”
“替他抵挡危险,甚至,替他牺牲!”克洛伊说。
“唉,艺术家呐……”弗瑞德里克叹了口气说,“他的朋友都替他送命了,他却只知道画画!”
他的这句话说得有些漫不经心,克洛伊却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再次仔细凝视维克多的那幅自画像,似乎又有了新发现——画像上维克多的脖颈处好像缠着绷带一样的东西,克洛伊最初以为那是内侧的衣领,直到她发现画像颈侧隐隐渗出一抹淡淡的血迹。
“天哪,他受伤了!”克洛伊说着,脑海中一边浮现出另外一幅画面——之前与塞戈莱纳·安格拉德交战的时候,好像看到他的手指有利器造成的伤疤。联想到十年前维克多让自己帮忙转交给朋友的素描本……
“他一生都在画被死神夺走的人,”克洛伊惊讶地说,“以至于最终他愿亲自追随死神的脚步!”
“那他现在会在哪儿呢?”弗瑞德里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