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大地一片苍茫,大雪纷飞,万物俱寂。一个纤瘦的身影在寂寥的荒原中踽踽独行,辽阔的天地间唯有她一只孤独的身影。她仿佛迷失在时间的长河中,寻不见方向,亦走不到尽头。纷乱的飞雪是大地唯一的背景,呼啸的风声与之为伴,共同构成荒原上唯一的景致。狂风吹起她黑色的长发,如旗帜般肆意翻飞。荒原中的无边无际的长草在狂风中如同海浪涌动,仿佛要将她单薄的身影淹没。但淹没她的并不只有风雪与荒原,还有身后潜藏已久的危机。那些一直在追随她的黑影,此时也出现在一片肃杀的荒原之中,远远追逐着她孤独的身影,就像围追落单羚羊的狼群……
从纷乱的梦中醒来,列车似乎已经开始减速。我睁开双眼,看到有乘客在收拾行李准备下车,刚想问问坐在对面的弗瑞德里克是不是已经到了,却见他一脸凝重地望着窗外,看他的神情,还以为我们即将落脚的这个国家战争仍未结束。“我们到了吗?”
“还没有。”弗瑞德里克说,却并未看我,依然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
“那你在看什么?”我好奇地看向窗外,发现外面已经暮色降临。这趟国际列车从早晨一直行驶到夜晚,所以我们在夜色中到达了布拉格。
“这座城市似乎对我们不太友好。”弗瑞德里克的回答让我颇感意外。心想难道除了德国纳粹还有其他对犹太人不友好的国家?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他说的不是种族,而是物种。
因为刚走出车门,他便又用那种凝重的神情环顾四周,似乎是在警惕着什么。
“你到底怎么了?”我不解地问,“你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物,初到陌生环境就这么不适应?”
而他的回答更令我大吃一惊。“我能感觉到有同类在这里殒命。”
“这里有你的同类?”
“我们的数量原本就很少,”弗瑞德里克说,“所以只要有死亡,我们就会有感觉。”
我们下车的地点是布拉格中央火车站,这座年轻的车站是哈布斯堡帝国(Habsburg Empire)快要灭亡时最辉煌的建筑之一。穿过建筑内部,我被它高高的穹顶和彩色玻璃窗户吸引,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一样赞叹好奇。我的同伴却一反常态地步履匆匆,害我根本无瑕研究那些精美雕塑的含义。到了车站外面他依旧步履不停,大晚上的我都顾不上问他到底是要去哪,只能跟在他背后走街串巷,一直向城市的中心走去。
夜晚的布拉格别有一番独特之美,仿佛一位拥有绝世容颜的女子洗去纤尘,在夜色中展露出最纯朴端庄的一面,微闭朱唇,守住她不为人知的秘密。那种写满故事却又秘而不宣神秘的气息,令人赞叹的同时不由深深沉醉。
冬季夜晚寒冷,所以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昏黄的路灯映着沉默的街景,古老的建筑在街道两旁肃然而立,古老的石板路旁堆着积雪,石缝中还有残留的雪片,将地面的纹路勾勒得格外清晰。我们在寂静的街道上默默走着,似乎不是游走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而是轻车熟路且有明确的目的地。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方向感,只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弗瑞德里克身后,仿佛他才是这次行程的主导。只见他穿过老城广场,直接朝河边走去。夜色中的伏尔塔瓦河寂静安详,几座点缀着灯光的大桥依次排开横跨于长河之上,远处隐约可见低矮的山峦,为这座城市打造一层厚重的背景。
我们经过著名的查理大桥,桥的两端各有一座带有巴洛克式浮雕的哥特式塔楼。桥面两侧石栏杆上有很多形态各异的雕像,造型有女神、武士、人面兽身和兽面人身像等。
但我无瑕细看,因为弗瑞德里克的脚步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而是直接跨过大桥向河对岸走去。对岸也是古城的一部分,被称为“小城”,与“老城”一样是布拉格最古老的部分,被伏尔塔瓦河一分为二。弗瑞德里克沿着河岸又走了一段,最终在一座浅颜色的建筑前停下脚步。我抬头一看,那是一座规模不大但历史悠久的文艺复兴风格酒店,看上去很奢华的样子。
我低声说:“我们住简单点的旅馆就好,初来乍到要节约开销。”
而弗瑞德里克的回答却让我大吃一惊:“这里又很重的杀气,我的同类就死在这里面。”
一句话,我就知道他为何出了车站直奔此地。
我们在门外驻足片刻,便直接迈步走了进去,却并未走向前台,而是拐了个弯径直转向楼梯间。天色已晚,住客们应该都休息了,所以我们一路上基本没遇到什么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一直来到顶楼,顶楼房间很少,我们在寂静的走廊悄声前行,来到尽头的一扇门前。弗瑞德里克侧头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然后用一只手轻轻一推,虚掩的门就被推开了。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我们没敢开灯,但窗户透进来的些许光亮使得房间里不至于太黑暗。这是一间很大且空旷的房间,像是间会议室,但桌椅很少,正对着大门的墙壁上陈设着一人高的壁炉,炉中的火已经熄灭,周围却仍弥漫着一种焦炭的气味。
“就是这里,”弗瑞德里克说,“我的同类就是在这房间里被杀死的。”
我几乎目瞪口呆,因为整个房间的所有窗户都没有玻璃,冬日夜晚的冷风从窗外直吹进来,房间里冰冷刺骨。室内虽然被清理过,但依旧可以发现被破坏过的痕迹。整个房间仿佛一座被遗落的战场,只剩死亡与狼藉。
“真不敢相信有谁会在这样的地方大动干戈,”我说,“这可是座位于市中心的酒店!”
“他们似乎是设置了某种结界,”弗瑞德里克说,“所以这场战争对外界而言几乎悄无声息。”
“就像远离人群的静谧森林中,生物们正无声地进行着可怕的战争。”
“你的比喻非常贴切。”
“原来这座美丽的城市还隐藏着如此可怕的一面。”
“这里已经找不到什么了”,弗瑞德里克说,“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就像悄无声息地走进酒店,我们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出来。更深了,大街上一片寂静。我们几乎是原路返回,走过方才的大桥回到老城,又钻进了楼房林立的街道上。这一次的目的似乎不太明确,但弗瑞德里克仍可凭借感觉找到大致的方向。我们就这样在夜晚寒冷的街道上走走停停,直到走出老城的范围,步入一片略显陈旧的偏僻区域。这里的楼房不那么光鲜亮丽,却更具有一种市井的生活气息,大概是普通百姓和外来移民居住的地方。
我们辗转来到一座看上去颇有年份的公寓楼下,抬头向楼上看了看,便直接走进漆黑的楼道。此时夜色已深,公寓里的居民大概都已入睡,我们尽量轻声徐步地拾级而上。这是那种老式的公寓楼,一个楼道每层有两户,基本是门对门。我们一口气来到四楼,弗瑞德里克才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他站在一扇房门前说,“死在酒店里的人应该就住在这里。”说着他试着推了推门,“门锁着,不过我能把它弄开。就怕夜深人静会有人听到动静,你说我们要不要……”他后面再说什么我没听到,因为我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心脏猛然一阵强烈的悸动,下意识地感觉背后有什么在吸引着我的心神。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发现对面也有一扇紧闭的房门,由于光线的原因仿佛被隐匿在墙角的阴影中,此时却如同拥有强大的无形磁场一样吸引着我的注意。我不由自主地转身向那扇门走去。
“不过像这样的老公寓应该也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不如我们……诶,你干嘛呢?”弗瑞德里克发现我已经不在他身边的时候,诧异地扭过头来,却发现我正站在对面的那扇门前,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木质的门板。
“这里面好像……”
“有具尸体?是被我同类吸干了的邻居吗?”弗瑞德里克不合时宜的玩笑话却并未打断我的思绪,见我仍然出神地立在门前,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二话不说后退两步直接朝门板撞去!我回过神来想阻止他却已经来不及,谁知门根本没锁,弗瑞德里克用力过猛直接冲了进去,收住脚步的时候险些一头栽进屋子中间的单人沙发里。我随后迈步走进,一边打量着这个陌生却又有种莫名感觉的房间。
“这房间……我竟然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什么?”弗瑞德里克问,随即意识到了我在说谁,“不会吧,难道真有这么巧?”
我打量着房间内的陈设,极其简洁,略显陈旧却整洁有序,与其说是公寓,更像是间暂作停留的旅馆,离开的时候不留任何痕迹。但我还是能捕捉到她的影子。“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
“什么气息?”弗瑞德里克不觉地耸耸鼻子,“女人的香水味儿吗,我这么没闻到?”
“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我在梦里来过这儿,这里的一切都似曾相识……”
“你在梦里登上过她乘坐的列车,还在梦里进入过她租住的房间……你跟她究竟什么关系?”
我缓缓踱步,继续打量着房间内的每一个角落——干净的桌子、老式的台灯、半掩的窗帘、斑驳的墙纸……仿佛一个不经意的转身,就能看到她坐在沙发里若有所思,或者凭窗而立、默然远眺,或者夺门而去,只在回眸见留下一抹不安且不舍的目光……
弗瑞德里克也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闲晃:“我只闻到了一股狗的气味,还有面包和香肠……”
“她好像走得跟匆忙,”我不禁心中怅然,“我又来晚了一步!”
“为什么要说又呢?”弗瑞德里克奇怪地问,不过他并未深究这个问题,因为他似乎突然有了什么意外发现,“快看这是什么!”说着他兴奋地将手伸向地上的一个纸篓里,拿出里面仅有的废弃物—— 一张食物的包装纸,甚至还举到鼻子跟前嗅了嗅。“就是它,香肠面包!”
“看来她真的有养狗。”我说。
“而且,我们还有机会!”弗瑞德里克说着,将手里的包装纸带字的一面转过来朝向我。我仔细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斯卡利察波巴吉。
“看来我们有线索了,希望为时不晚!”
“一定就在附近,”我说,“我们快去找找!”
“你着什么急,”弗瑞德里克一把拦住我说,“这深更半夜的,人家做面包给鬼吃吗?我们起码要等到天亮再去!”见我仍然急不可待的样子,他干脆岔开话题转移我的注意力,“对面还有一扇门没打开呢,要不要跟我进去看看?”
于是我们再次折返回之前的那扇门前,弗瑞德里克这次不那么莽撞了,而是先伸手推了推圆形的门柄,却发现已经上了锁。
“我刚才应该省点力气撞这扇门,”弗瑞德里克嘴上说着,身体却做出了另外的举动——他手上一用力,直接破坏了门锁,随着“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来。我们都好奇地向门内窥视,房间里一片漆黑,还带着一股肥皂水的气味。我示意弗瑞德里克不要开灯,两个人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内。与刚才进去的另一个房间相反,屋子里的东西很多,一看就很有生活的气息,客厅里摆着台灯、收音机,窗台上甚至还摆着植物。弗瑞德里克走进旁边的盥洗室,发现晾衣绳上挂着很多干净衣服,水盆里还泡着一件没洗完的格子衫衣。
我只是瞥了一眼,便接着往里面走,来到一间敞开门的屋子。这里是厨房兼餐厅,灶台上的餐具略显拥挤却整齐有序,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甚至还摆着花生酱和茶叶罐。
“天哪!”弗瑞德里克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进来,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们居然也吃人类的食物!那他们为什么还会被杀害?”
“一定是跟谁起了什么冲突。”我说。
“会不会是你要找的那个女人?”弗瑞德里克说,“他们刚出事她就匆忙离开了!”
“现在还不能过早下定论,”我说,“我们再去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于是我们返回对面之前进去的那个房间,尽量轻手轻脚地翻找,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在黑暗中找了半天,却连一张带字的纸片也没找到。
“看来这次她没给你留下什么信息。”弗瑞德里克说。
“我们只有明天一早去那家面包店问问了。”
“得,看来今晚连旅馆钱都省了,”弗瑞德里克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已经开始找床了,“你不介意我在你的梦中女孩住过的屋子里借宿一晚吧,或者我可以去对面同类生前的房间?”
我不想管他,而是满怀心事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朦胧的夜景。这座公寓与河边还有一段距离,但隐约可以看到对岸的远山。城市中错落拥挤的楼隅在夜色中静静伫立,星星点点的灯光点缀着空旷的街道,却令它们显得更加孤寂。“你在哪?”我对着寂落的城池轻声叹息。回答我的只有天空飘落的雪花,如同遥远的记忆散落人间,拼接成模糊却缤纷的梦境。
梦境中,我仿佛置身于夜晚的城中广场,广场的四周古堡林立,静静诉说着历史的辉煌和忧郁,白雪飞舞的天空让人忘却了时光。直到整点的钟声响起,回荡在寂静的夜空终结所有幻想,死神的铜铃却悦耳动听,将思绪从时空隧道中拉回,我发现自己满身鲜血,躺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仰望着雪花纷飞的阴霾天空,聆听着自己生命终结前最后的喘息。
我看到长着洁白羽翼的天使与死神同时出现在眼前。在视线模糊前的一瞬间,我又看到了那个虚无缥缈的身影,那名女子在铅灰色的苍穹下,在纷乱飞雪中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她一袭长裙,黑色的长发在风雪中飘扬翻飞。我看见她走到我身边,只是稍作停留,低头看了我一眼,便随即转身迈步离开,踏着地上的落雪,转瞬间消失不见。她的背影逐渐消失的同时,我的视野顷刻间变成一片黑暗。我梦中的女子,我倾尽一生去追随她虚幻的身影,终于见到她的那一刻却已是生命的尽头,而她只是匆匆一瞥,留给我一个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