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知这孩子那天晚上却没在屋里看书,而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我回来。一切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惊讶地看着我问,“谁干的?”
“没事了,孩子,”我强作镇定地说,“你什么都不用管。”
“他们做得太过分了,快告诉我是谁?”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孩子,千万不要去!”
“我知道了,”他说,“是所有的人,对吗?”
我惊讶地看着他,这根本不像是他这么小的孩子能说出来的话。他用弱小的身躯扶着我走进屋里,让我躺在床上休息,然后转身就要往外跑。
“不,孩子!”我用力一把拉住他,“别去,他们都是野蛮之人,去了只会受伤害!”我为了拦住他,猛地一用力险些翻下床,受伤的身子传来一阵剧痛。伊万看我痛苦的样子立即又返回床前,心疼地留下眼泪。
“我没事,孩子,”我忍住疼痛安慰他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那些人肯定不会只对我下手,我的身份必定会连累到自己的孩子一同备受欺压,这才是我最不愿看到的!不过,我的孩子似乎有他独特的处事方法,他虽然天生倔强,却从不畏惧,且有勇有谋,对付那些同龄的小孩子游刃有余。其他孩子们虽然对他有偏见,却从不敢拿他怎么样,因为据说他对第一个打算欺负他的同学用希伯来语施了咒,结果第二天那个孩子就得了疟疾发高烧,虽然几天后病很快就好了,却像是受到了惊吓,其他同学见到他这样的下场也就都不敢再去招惹伊万,我的孩子虽然从此被同学们视为怪胎,却反倒可以收获平静。
但他心中的仇恨却从未熄灭。那几天我发现他一直在看《呼啸山庄》,那是一本关于复仇的书。他在读书笔记里写了很多摘抄,其中有几首诗看得我毛骨悚然。我看到他在笔记本里写着:
何必问何时何地,哪儿住着我们人类?
从远古便崇拜权力,对成功的罪恶膜拜顶礼,
对孤苦无援的弱者横加迫害,摧残正义、尊崇邪恶,假如邪恶强大,正义虚弱。
……
经验也向我谆谆告诫,“真”在人们心里从未生长。
多么沉痛啊,想到世人,皆虚假伪善而奴态,
更痛惜只信任自己的心,却发现那儿同样腐败。
紧接着还有一首关于复仇的诗——
皈依的时刻早已过去,仁慈受尽轻蔑和挑衅。
为了最终倾吐出愤怒,抛却因高傲冷酷的灵魂。
那愤怒永不会宽宥,也绝不生一丝怜悯。
将嘲笑受害者疯狂的哀求,因他的痛苦而喜悦欢心。
那受诅咒的人将永远,见不到造物主的微笑。
怜悯占上风只有瞬间,复仇才是永恒的基调。
这几首诗明显是摘抄的,但我仍不由担心,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那次他用希伯来语诅咒同学虽未引起什么轩然大波,却已经让人心生畏惧。而且就连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说希伯来语,又从哪儿学会的诅咒,但我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孩子间的恶作剧是小,可一旦他会巫术的消息在无知的人群间传开,等待他的将是无比可怕的厄运!我的父亲是通灵者,而据说我那早已过世的母亲是巫师,她因施展法力被惧怕巫术的人们联合起来迫害致死,那时我才刚刚出生!
所以我必须阻止伊万,避免他误入歧途从而惹祸上身。
“别让仇恨蒙蔽了自己,”我对他说,“如果我们的理智被打败,那我们将与那些野蛮的人无异。”
“可是我们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伊万说,“为什么要平白无故遭受他们的欺辱?”
“他们之所以会那么做是因为恐惧,”我说,“他们被内心的魔鬼驱使,我们不要变成他们那样。猫害怕的时候会弓起腰背,獾鼬会竖起尾巴倒立。对他们来说,我们这样有特殊能力的人就像鬼神,他们惧怕我们的能力,所以才会本能地想要攻击我们。他们依仗人多势众,利用从众的心理将自己的兽行变得合情合理。我们不是怕他们,可我们一旦有所行动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我们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所以我们受迫害、受排挤,只是因为我们是异类,即使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在他们看来,异类本身就是错。”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他们?”
“永远不要让人性的丑陋扼杀了我们的善良。自从人类诞生之日起,公平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善良,是唯一可以将我们与动物区分开的东西。”
我知道他一定能听懂我说的话,因为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于是他不再去搭理那些整日无理取闹的同学们,而是试图让自己成为一个影子,一个独来独往的幽灵,不与任何人接触。
他给自己取了另外一个名字——海内克·科特拉尔,因为他喜欢著名捷克裔美国天文科学家J·艾伦·海内克(此处有年代误差,J·艾伦·海内克出生于1910年,上世纪二十年代还只是个中学生,二战后才集中发表论著,所以当时不可能有人知道他),所以用他的姓做自己的名字。他想让所有人都忘记他的存在。
但有一个人却因此成为他的朋友。
有一天他告诉我,一个从捷克来的异乡人来到他们的班级,由于外来者的身份,也成了那些顽皮孩子们戏弄的对象。或许是同为异类的个体相互吸引,伊万开始默默留意这个看上去有些木讷的新同学,而他的独来独往也很快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他跟那些人不一样,”伊万回家对我说,“他有灵魂,但……他的灵魂不完整,好像还没有成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可怜的孩子,”我说,“他一定是从小就经历了很多苦难,比如失去亲人、忍饥挨饿等身心上的磨难,致使他的灵魂还未长成便残缺不全。”
“那我应该帮助他吗?”
“当然可以,”我说,“璞玉(包在石中而尚未雕琢之玉)总比那些顽石更有价值,如果能得到正确的指引,将来会成为一个善良之人。”
因此,伊万很快便和那个叫维克多·马洛尔的捷克孩子成为朋友,虽然他们的友谊十分隐秘,却成为伊万孩提时期唯一的陪伴。
但与此同时我的生活却陷入了可怕的泥沼。自从那次在死去商人家的门前被众人殴打羞辱,我的隐忍更成了他们得寸进尺的理由。
他们将我视为会带来死亡的不祥之人,并添枝加叶将我说成是一个靠出卖肉体苟且偷生,甚至是为了钱财谋害生命的娼妓。没有人再愿意给我工作,在我变得穷困潦倒之时,却不断有逝去之人的灵魂来向我求助。他们大都是独自生活无依无靠的可怜之人,孤独死去无人收尸,所以恳求我帮忙安葬他们的遗体。
能力是责任,亦是诅咒。
我不得不再次承担起安魂师的职责,在本能的驱使下成为一个渡灵人。但人们自古以来对死亡的恐惧导致我成为他们最不愿看到的禁忌,关于我的传言也越来越可怕。可我没有办法,看着那些孤苦无助的灵魂,我实在不能无动于衷。
但伴随着伊万童年的结束,更可怕的噩梦也随之而来。我一直以来的预感没有错,曾经害我们亲人离散、残忍杀害了我父亲的那个黑影果然不会放过我们,因为他们不允许人类拥有可以与灵魂沟通的能力,而我们,是最后保留这一能力的人。它想利用我们的能力寻找一个隐藏已久的古老灵魂。为此,它先后找到了隐居在世界角落里的我的同族,受到拒绝后将他们逐一灭口,然后就轮到了我的父亲。但这一次我的父亲没敢拒绝,因为它用他最珍贵的东西做威胁——我的生命!
这是黑影出现在我面前时对我说的。“爱是人类最大强大的力量,也是他们最致命的弱点。”他说,“想知道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你们这些可怜的人类,真是软弱无能又倔强。负隅顽抗是愚蠢的,这就是他的下场!”说着,他向我展示了父亲临死前的最后一幕——他坐在一张古老的书桌旁边,面前的桌子上铺展着一张完整的欧洲地图。“如果你找不到我要找的那个人,你的女儿也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据我所知她还有个儿子,也继承了你们家族的能力,我会一直跟随他,直到他帮我找到那个东西。”那个黑影一边说着,一边悠闲地在桌前踱步,就像一只在自己猎物旁边徘徊的野兽,凝视着猎物临终前带着绝望的喘息。
父亲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来,眼神中满是不甘与愤恨。“我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他说,“但你绝对不要出现在我的女儿面前!”
说罢他抬起一只手放在地图上,闭上眼睛用意念寻找那个灵魂的位置。那个灵魂很强大,而且我父亲也是个能力出众的通灵师,可以在很远的距离感知到灵魂气场的位置。
“原来你在这儿!”
黑影说罢,随即结束了父亲的生命。他俯身倒毙在桌面的地图上,汩汩流出的鲜血逐渐蔓延、覆盖了他手指停留的地方——伦敦。
为了保住我的性命,漂泊已久的父亲独自死在寒冷的斯堪的纳维亚,他被迫出卖自己的灵魂,在临死前成为恶魔的帮凶。
但我绝不会再让自己的杀父仇敌得逞。所以我决定让伊万离开,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而我,绝不会对恶魔屈服!
“妈妈,我已经长大了,”懂事的伊万看着我说,“这一切应该由我来面对,应该由我来保护你!”
“你有更重要的事情,我的孩子,”我说,“有一个人,他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另一个灵魂。只要他的灵魂恢复完整,就可以对抗恶魔。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帮他找到那个灵魂。你去贝加尔湖畔等着,那里很安全。那个灵魂会在那里找到你,她需要你的帮助。帮他们找到彼此、恢复完整,这才是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比我们的生命更重要!”我将父亲临走前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传达给了自己的孩子,“永远不要吝惜我们所能给予的帮助,人类的灵魂已经越来越少,而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力挽救他们!”
自从还是个少女的我在西伯利亚的森林中看到那个寻找自己灵魂的孤独身影,就已经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他的灵魂恢复完整。
这是承诺,更是使命!
既然我的生命已经无法避免地走到尽头,只能将这一毕生的愿望托付给自己唯一的孩子,我知道他一定会竭尽全力替我完成,因为他有一个绝对善良的灵魂,他的信念和我一样坚定!为此,他不惜放弃自己的学业,在毕业典礼那天成为一个默默转身离开的孤独背影,告别自己最好的朋友,告别自己成长的故乡,再次踏上背井离乡的艰难之路。
“你们做出了这么多的牺牲,只为一个未曾谋面的人,”目送着伊万离开的背影,那个黑影用低沉的声音问我,“值得吗?”
“作为普通的人类,我们的生命有如蝼蚁。”我说,“但那个迷失的灵魂,他就像黑暗海面上沉睡的神明。如果我们能燃尽自己的生命给他带来一点幽微的光亮,将他唤醒,付出再多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愚蠢的人类,”黑影淡淡地说,“总会为自己所谓的信念执迷不悟!”
“我们的生命已如泥土般卑微,”我说,“信念,是唯一可以证明我们存在价值的东西!”说着,我抬起头来,勇敢地直视着他冰冷的目光,“对你而言,无休止地剥夺人们的生命是一种乐趣吗?可怜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保卫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守护自己最爱的人,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你最终将一无所有,而我,将在地狱看着你被彻底打败,永不翻身!”
对方似乎并没有被她激怒,而是冷笑着说:“你引渡了那么多的灵魂,可是如果你死了,谁来引渡你?”
我抬头看着它,嘴角带着轻蔑的笑容,眼中含满仇恨的泪水:“所有人!”
我的灵魂徘徊在死去的地方,如果没有人安葬我的遗体,我将无法前往冥界,几天之后,我的灵魂将逐渐消散,就像日出之后的海雾,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躲在已被荒废的家里,回忆着爱沙尼亚的童年,回忆着自己的父亲,回忆着曾经见过的每一个人。他们不会知道,曾经那个怪异的女孩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人会记得她,更不会有人去怀念。她就像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已经极其虚弱的我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我有些惊讶,还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觉。而当他匆忙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伊万冲进家门,睁大眼睛看着我,身上还背着沉重的行囊,脚下沾满他乡的泥土。“妈妈,”他的眼中噙满泪水,“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怎么可能会走!”
原来,我的孩子乘坐的火车已经行驶到了秋明(Тюмень ),他在狭窄的卧铺上休息的时候感觉到了我的死亡,当即原路返回,只为见我最后一面。
在那个寂静的夜晚,伊万将我的遗体埋葬在河边Vodanaya Melnits古迹附近的草地里,下葬的时候下着类似于霜凌的冰雨,伊万独自用铁锹挖开潮湿寒冷的泥土,就像我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没有葬礼,只有我们母子间的相顾无言。不远处,冰冷的河水静静流淌,河面很快就会结冰,这让我想到了家乡伊萨库的楚德湖,冰面上总会覆盖一层洁白的雪花,整个冬天都是银色的,像极了纯净无暇的灵魂。我知道,离别的时候到了。
伊万低下头不愿看我,或许他还没准备好做最后的告别。或许,他不忍看到我走得太孤独,就这么孑然消失在寒冷的荒野中。但我不想奢求太多,或许这样已经很好。我等着想最后一次再看看他的眼睛,因为,安魂师的眼睛里能看到璀璨星河,那是每个逝去的灵魂汇聚而成的。但他始终不愿抬头。我只好默默离开,或许,这就是最好的告别。就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伊万突然抬起了头。他睁大眼睛,眼中满是光芒。我意识到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于是沿着他的目光看向四周。周围荒凉的草地上不知从哪儿走出很多人,确切地说,是很多人的灵魂。他们仿佛被月光渗透的云朵一样,散发着幽微的光亮,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嘴角挂着一丝温柔的忧伤。
我转头看向自己的孩子,他的眼中同样满是惊讶,但很快,那惊讶就变成了感动。泪水在他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他微笑着,看着我在众多灵魂的簇拥下,幸福地走向铺满霜花的河边。那里将是我们去往冥界开启转世之旅的地方。无论下一世将去往哪里,会有怎样的人生,我们相信,只要拥有灵魂,我们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最美的一面。
再见了,我的孩子!
永远不要放弃自己的灵魂,因为,它是造物主赐予人类最美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