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灰暗的梦中醒来,发现天色已亮,窗外的晨曦自天边逐渐蔓延,古老的城市正在苏醒。
冬日的早晨异常清冷,却无法掩盖布拉格的魅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白天时的样子,缤纷夺目又韵味十足。昨晚还寂静冷清的街道此时已人群熙攘,整座城市即使在寒冷的冬日亦是充满活力。我们穿过查理大桥原路返回老城区,再次穿过老城交错复杂的街巷,最终来到一条看上去有些荒废的老街,斑驳的路牌上写着烛台(candelabras)街道,这显然是一条古老的街道了,不像老城区那样光彩夺目,如同彩色照片上一个不起眼泛黄角落,在岁月的深处默默沉寂。
我们走过路边那些陈旧的店铺,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铺子往往却隐藏着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陈年老店。果不其然,我们竟然真的在这里找到了那家名叫斯卡利察波巴吉的斯洛伐克风味面包店。时间尚早,店铺显然刚开张,店主正忙碌着往门口的货架上摆东西,见我们在店前驻足,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
我们正想礼貌地回应,无意中却惊讶地发现,店主身边蹲坐着一只外形很像狼的狗。联想到弗瑞德里克昨晚说那名女子有养狗,我立即用目光讯问他,而他也及时传达了肯定的眼神,快速而明确地告诉我——他在女子的公寓中嗅到的气味就来自于眼前的这只狗!
我大喜过望,忙开门见山地向店主讯问:“请恕我冒昧,我们在找一名女子,应该是个在这里居住过的外国人,请问您见过她吗?”
“请问你们是……”店主显然对我们心存戒备。
“她留下一封信,让我来布拉格找她。”我说。
“别自作多情了,”弗瑞德里克用波兰语对我说,“你怎么就知道那封信是留给你的?”
我没搭理他,只是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将那封信拿出来给店主看。
店主看了一眼,确定我们着实没有恶意。“你们来晚了,”他说,“她刚离开,走得很匆忙。”
“什么?”听闻此言我的心情顿时由欣喜转为失落,“您知道她去了哪儿吗?”
店主抱歉地摇摇头:“她只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并把这只陪伴了她好几年的狼犬托付给了我。”
“您与她相识很久了吗?”我迫不及待地问,“那您是否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店主神情凝重地看了看我们:“这会儿店里还不忙,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就请进来坐吧。”
虽然此时的我没有心情踏进陌生人的店里去做客,但想到他或许知道些那名女子这几年的经历,也就勉强接受了对方的邀请。
我们跟随店主进门的时候,一直守在身边的狼犬并未表现出敌意,反而很好奇地嗅了嗅我身上的味道,竟然像认识我一样友好地撒娇,像狼一样低垂的尾巴一直在摇。
“它叫Honza,克洛伊住在布拉格的时候,一直将它带在身边,我叫弗拉迪米尔,是她的朋友。”
“米塞洛斯。”我自我介绍。
“弗瑞德里克。”
店主弗拉迪米尔将我们带入店中角落里的一副桌椅前坐下,桌子很小,应该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谈事情的。店铺里空间局促却干净整洁,弥漫着新鲜面包的香气。弗拉迪米尔摘下围裙,坐在我们对面,一只手放在Honza的头上亲昵地抚摸着它。“克洛伊小姐是个谜一样的女子,虽然我们相识已有几年,我却从未真正地了解她。她从很远的地方来,去过很多地方,却总是孑然一人。她好像一直在寻找什么,又仿佛一直在躲避什么。我却总是帮不了她。”
“解放前,我家的面包作坊给德国军队供应食物,当时工作很繁忙,我们就雇佣了一名帮工替我们打理夜间的工作。但很不幸的是,他家就住在利迪策村,他怀孕的妻子和几百名村民一起被德国纳粹残忍屠杀。”
“这件事情我们都听说过,”我说,“那名帮工后来怎样了?”
“惨案发生后他心悲伤过度消沉了很长时间,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照顾他。后来他给我留下一张纸条就失踪了,好几年过去,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解放前我参加了国民起义,为此离开家一阵子,结果解放当天我回到面包作坊,发现我的父亲已经被人杀害。他并非死于战争,因为我亲眼见过他的死状,不是人类的战争能造成的。因为死因不明,所以我并未声张,而是独自埋葬了他的遗体。从那之后我便留在家里继续经营父亲的面包店,同时期望能查清家父的死亡真相。”
“没多久我就遇到了克洛伊小姐,你们一定不相信,是她找到我店里来的,一开始她来过几次,试图询问我店里是否发生过什么事情。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被我店里的死亡气息吸引而来,并在听说了维克多的事情后,推断是他的悲惨经历吸引了那些可怕的东西,导致我父亲被残忍杀害。”
“维克多就是您说的那名帮工?”我问。
“是的,所以克洛伊小姐在得知此时后,一直在试图寻找维克多。可他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七年来毫无音信。所以我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我们家之前的老伙计身上。斯拉科夫·斯提马科先生是跟随我们多年的老帮工,他在我父亲遇害当天来作坊上班,看到了家父的死状,从此精神失常,一直卧病在床。我和克洛伊小姐试图调查他在事发后是否看到了凶手。但斯提马科先生由于失智很长时间不能说话,我们便只能转而继续调查维克多这边的事情。他曾经是个邮递员,住在利迪策村之前与妻子在布拉格生活过一段时间。似乎从那时候起,他们身边就一直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他的妻子突患眼疾双目失明,而且据说有可怕的东西一直在跟着他们。为了保护妻子的人身安全,他们离开布拉格搬到了附近的利迪策村,结果最终也没能逃脱厄运。”
“您所说的可怕的东西,跟您父亲的死有关吗?”我问。
“应该不太一样。克莱尔小姐说,杀死我父亲的,是吸血鬼。我相信,因为我亲眼看到了家父的死状。但缠住维克多的东西,据她说是恶灵,能被经历过巨大伤痛且心存愤怒的人们吸引,利用他们的悲愤蛊惑他们成为傀儡。”
听到吸血鬼一词的时候,我和弗瑞德里克不由对看一眼,我问:“那,后来找到凶手了吗?”
弗拉迪米尔摇摇头:“我们的调查陷入了僵局,斯提马科先生那几年一直不能开口说话,而凶手似乎也有意隐秘起来不知所踪。直到几天前,斯提马科夫人给我们捎信说她丈夫终于能说话了,我和克洛伊小姐当即赶去他家,结果可怕的事情又发生了,就在我们到达之前,有人先找到了斯提马科先生,并在他家里将其杀害!”
听到这里我和弗瑞德里克不由大吃一惊:“是之前的那个杀手干的吗?”
“手法很像,但不能确定。”弗拉迪米尔说,“事发后克洛伊小姐好像猜到了凶手的下落,她说自己要去追查,让我帮忙处理斯提马科先生的后事。事情发生的时候斯提马科先生家里只有他夫人,他们的儿子据说事发当天就一直没回家。我试图去他工作的警局找他,却被告知他已经几天没来上班了,而在那之前的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发生了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
弗拉迪米尔看了看我们,似乎有意停顿了一下,继而开口说:“斯提马科先生的儿子麦克维西,那晚在一座公寓里肆自开枪杀死了一个人,”他看着我们说,“维克多·马洛尔。”
“什么?!”我和弗瑞德里克都不由大吃一惊。
“据警局里的人说,那天他们发现局里的枪械被人偷了,结果第二天就有人报案说那座公寓里有人被枪击致死。警局里的人前往现场带回死者遗体,恰巧我去找麦克维西,他们就让我辨认遗体。”说到这弗拉迪米尔又稍微停顿了一下,“不是维克多,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但他一定是维克多的熟人,因为他被杀害的那间公寓,就是维克多和他妻子之前住过的地方!维克多这些年杳无音信,死者却在他的公寓里住了很长时间,说不定也是个一直在寻找他的人,却不幸替他死于枪下。警局的人让我去辨认遗体的时候,我发现他面黄肌瘦,显然是病了很长时间。但奇怪的是,他的遗容看上去竟然格外安详,虽然病入膏肓,且被枪杀致死,但他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痛苦或者恐惧,嘴角甚至还保留着一丝微笑。而且据说他有段时间在维克多之前工作过的邮局里继续送信,结合他在布拉格一直居住在维克多以前住过的公寓,我想他大概知道维克多的下落,而且知道他身陷囹圄,所以自己伪装成他的身份,接替他的工作、生活,甚至最终甘愿替他去死,只为保护他能继续活下去。”
听到这我们不禁唏嘘,一个受尽苦难的流亡之人,失踪多年生死未卜,却有另外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愿意为他抵挡风险,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看来维克多真的身处险境性命堪忧。但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困扰着我。
“斯提马科先生的儿子肆自去杀害他以为是维克多的人,他认为自己父亲的死与他有关吗?”我按照自己的思路尝试猜测,弗拉迪米尔听了我说的话却轻轻摇了摇头:“先生,您好像没听明白我说的话,或者是我没说明白。在斯提马科先生被杀害之前的那天夜里,他的儿子麦克维西就在公寓里枪杀了那个人。”
我和弗瑞德里克听了都目瞪口呆。
“不会这么巧吧,”我说,“难道他和维克多之间还有其他恩怨?”
“关于这件事情我也特意讯问了警察局里的人,”弗拉迪米尔说,“据他们说,这个年纪轻轻的麦克维西确实很有故事。在他还没成年的时候,就加入了当时的反抗游击队,解放后还参与了驱逐和迫害德国居民的肃清行动,这样的经历使得他后来着实风光了一阵子,解放后加入了先锋队,后来更是混到了警察局务职,借助职务之便继续调查所谓的纳粹残留。维克多因为在纳粹统治期间私自离开,消失过一段时间,他们便给他扣上了叛国投敌的罪名,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
“简直是子虚乌有!”听到这沉默半晌的弗瑞德里克终于忍不住发话了,“你刚才不是还说他的家人和居住村庄的村民都被纳粹残杀了吗?”
“他这种人嗜杀成性,就像猎手猎杀动物,只为满足自己的嗜血欲望,根本不需要理由。”
“所以,还是没找到他吗?即使他的父亲死于非命,他也不肯露面?”
“是我帮忙处理了斯提马科先生的后事,”弗拉迪米尔说,“或许他的儿子知道警局的人在找自己,所以自始至终一直没露面。”
“那克洛伊小姐呢?”我问“她怎么样了?”
弗拉迪米尔不由叹了口气:“她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因为在这之前她就说要离开,还特意来跟我道别,不过恰巧赶上斯提马科先生出事,我一连忙了几天都没见她露面。后来我安顿好斯提马科先生的后事,顺便将被麦克维西杀害的人也一同埋葬了——既然他认识维克多,说不定是多年的老相识,我也就把他当做朋友,自然要让他入土为安。处理完这些事情后,我去克洛伊小姐租住的公寓找她,想看看她怎么样了。结果走上楼梯就发现她房间的门开着,里面却异常安静。我担心她遇到什么事,便肆自走进门去查看,却发现她其实就在屋里,一个人蜷坐在角落里,也不开灯,好现在暗自垂泪。我知道她一定遭遇了什么难过的事情,因为我发现在她房间空旷的地板上,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我知道她这次真的要走了,却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伤心。”说着他俯下身子,伸手抚摸旁边的狼犬Honza,“这只狼犬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见到我来也只是友善地摇摇尾巴。我像现在这样俯下身去抚摸它,无意中发现,克洛伊小姐用两手抱住自己的膝盖,其中一只手里,拿着几只连在一起的晾衣夹。我试着轻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向我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这次我真的要走了,”她说,“我应该早就离开的。”
“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对她说,“维克多可能已经回来了,有人死在了他之前居住的公寓里,是斯提马科先生的儿子开枪杀死了他。”
克洛伊听到此话显然很惊讶,原本已经干涸的泪水再次浸湿眼眶。“都是我的错,”她说,“它们都是冲着我来的,那些无辜的人都是因我而死!”
“克洛伊,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我知道你一直身处险境,可你从来不告诉我,也不让任何人帮忙!”
“没有人能帮我,”克洛伊摇摇头说,“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已经连累了太多的人!”说着她慢慢从地板上站起来,走到早已收拾好的行李跟前,却将不舍的目光投到她的爱犬身上,“你能帮我照顾它吗?它真的是个非常好的同伴,以后就让它陪伴你吧!”
“你要去哪儿?”
克洛伊轻轻地摇摇头,似乎是叫我不要问。
“它叫Honza。”她笑着对我说。
“来自上帝的礼物。”我说,这是它名字的捷克语含义。
“对!”克洛伊笑着点点头,眼泪却已经夺眶而出。她提起地板上的行李,走到我面前,“你就把它当作二十多年前你家门口的那只小狗,”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从没有抛弃他!”
“不知为什么,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睛也突然湿润了,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克洛伊的轮廓在我的面前就像一个从未真实出现过的幻影。”
说完这番话,弗拉迪米尔的眼睛再次湿润了,作为倾听者的我竟然也已经热泪盈眶。我们沉默许久,直到一旁的弗瑞德里克突然发言打断我们的思绪。“那个……你刚才提到令尊的死跟吸血鬼有关,一直没找到凶手吗?”
弗拉迪米尔听到这话蓦地缓过神来,快速整理好情绪抬头看着我们:“没有,虽然我们已经尽力了,但很多事情显然已经超出了我们可控的范围。所以真的很抱歉,我恐怕也帮不了你们。”
话虽如此,我和弗拉迪米尔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如果住在克洛伊公寓房间对门的吸血鬼跟这件事情有关,说不定这就是他们死于非命的原因。如果是克洛伊杀了他们,她一定会告知弗拉迪米尔,让他知道杀害他父亲和斯提马科先生的凶手已经偿命。但她并未提及此事,所以我们断定吸血鬼的死与她无关。但是她又说那些无辜的人都是因她而死,这或许这就是她之所以匆忙离开并心存愧疚的原因。
“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在心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