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很快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本应是件高兴的事,但可怕的迹象随之发生——那个黑影。我又看到了那个黑影,它在我病重的时候一直在身边徘徊,还逼走了我的父亲。就在我以为亲人的离别意味着噩梦的结束之时,它又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那天夜里我在睡梦中感觉很冷,睁眼发现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我起身下床走到窗边,伸手刚要去关窗户,却看到它就像魅影一样突然闪现在我的眼前。它说我的身上有家族的诅咒,不能结婚并孕育后代。
“人类不能拥有看见灵魂的能力,所以你的血脉不能延续!”
这就是它给出的理由?它也是用同样的理由杀害了我的母亲?虽然父亲从未说过母亲的死因,但我终于知道了,只是因为我的家族有通灵的能力,所以几乎被赶尽杀绝!想必父亲也是被以我的生命为要挟才选择骨肉分离!
“我会离开,”说这话的时候我眼含热泪,心中却燃烧着愤恨的火焰,“但你必须记住,永远不要出现在他的面前!”
第二天阿列克谢照常去上班,我强忍泪水用最温柔的微笑送他离开,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我哭着跌坐在小屋的门廊。我将屋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所有东西都归置得整洁有序,然后拿起行李,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温馨的家,我们本来可以很幸福,但命运的捉弄却将这种美好生生撕碎。我连夜离开了雷宾斯克,沿着伏尔加河一路南下,避开莫斯科,前往克林市,然后继续往南,寻找向西方向的铁路。只有尽快远离雷宾斯克,我才能抑制自己回到阿列克谢身边的冲动。一路上我无法控制自己去想他下班回家找不到我时的样子,我在餐桌上给他留了一张纸,上面只有一行字。我强迫自己不要回忆写下了什么,也不要去想他骑着自行车在小镇上疯狂寻找的样子,但泪水却无情敌地冲刷着脸庞,模糊了视线,却无法模糊心中的伤痛!
一路上不停的奔波劳顿,加之吃住都很艰苦,怀有身孕的我终究没能走太远,走到沃斯科赫德(Voskhod)附近的时候,终因体力不支在路边晕倒,被当地的好心人送去附近的医院。几天后我在那座破败的小医院里诞下一名男婴,他出生的时候冬天的脚步还未走远,简陋的病房供暖不足,可怜的孩子刚生下来耳朵就像纸片一样透明,身子小小的,还没有一支面包大。
那一年正置一战结束,欧洲政局天翻地覆,东欧国家纷纷宣布独立,我的家乡爱沙尼亚在内的波罗的海三国也纷纷独立,而我,却已经成了流落他乡的外国人。但政治的变动并不是造成我悲苦命运的主要原因,那年最大的悲痛发生在我的孩子出生几天之后,由于身体的虚弱我不得不住院几天,直到我的孩子能经受走出户外的寒冷。一天晚上,我正揽着孩子进入梦乡,突然在梦里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的脸像幻影一样出现在我的梦中,对我露出和蔼的微笑,我却被猛然惊醒。醒来后的我心悸不止,呼吸急促,几近窒息,但我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轻轻披上衣服下床,走出病房的时候却还是惊动了同房的病友。
“外面那么冷,你去哪?”病友关切地问。
“胸口有些闷,”我尽量平静地说,“出去透透气。”
走出病房的我扶着走廊的墙壁艰难迈步,狭小的走廊却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当我终于踏出门走到外面,再也抑制不住失声痛哭。我知道在梦中见到父亲的脸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灵魂在离开人世的时候来见我最后一面。我的父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客死他乡,而我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寒风中哭得撕心裂肺!因为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被恶魔纠缠,为了不连累自己的女儿,选择独自背井离乡,将恶魔引到远离故土的海洋彼岸,并在那里与之周旋,最终惨死在血泊之中!
第二天我带着巨大的悲痛毅然离开医院,不顾医生与病友的劝阻,因为我知道,恶魔绝不会停下杀戮的脚步,它已经让我失去了父母与爱人,绝不能再允许它夺走我刚出生的孩子!于是我暂时中止了西去的脚步,而是离开城市、离开大路,徒步走入了茂密的森林。那些日子我只能寻找偏僻的村落藏身,靠村民的施舍养活嗷嗷待哺的婴儿。我的孩子刚出生不久就随我一同流浪,却极其懂事,几乎从不哭闹,仿佛知道我的艰难与困苦。我给他取了个非常普通的名字——伊万,只是希望他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摆脱厄运的纠缠!
我们一路辗转,从不敢在一个村庄逗留太久。直到伊万5岁那年,考虑到他很快就该上学了,我们才离开偏远的乡村,再次踏上西去的列车。辽阔的土地,上演了太多人间的悲苦,人们就像车窗外略过的平原中那些看不到的动物,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艰难地生存着,默默承受着命运的捉弄。
在斯摩棱斯克(Smolensk)火车站等车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邻座的一名男子也带着个跟我孩子年纪差不多的小男孩,莫名的亲切感让我不由多看了那个可爱的孩子一眼,他有一头金色的短发,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却挂着泪珠,被打湿的睫毛一缕一缕地粘在一起,让人不由心生怜悯。因为他一直在偷偷地看着我,看着我揽在怀里的伊万。他羡慕我的孩子有妈妈,而他的妈妈很可能已经不在了,我在他悲伤而充满渴望的眼睛中能看出来。
“嗨,”我试着跟他打招呼,“你几岁了?”
那男孩泪眼朦胧地看了看我,有些腼腆地说不出话来,便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个身材瘦弱的男子,在俄罗斯这样的人并不多见,而且看上去有些憔悴,却仍然对我礼貌地微笑点头。
“5岁。”他轻声说出了自己孩子的年龄。
“这是我的孩子,”我看着小男孩说,“他的年纪和你一样,你想跟他交个朋友吗?”
实际上他想把我的孩子吃掉。
他是个吸血鬼,一个饥饿的小吸血鬼。对进食的抑制已经让他的小脸面黄肌瘦。这样的身世一定让他吃了不少苦,从小颠沛流离,远离人群,甚至还要遭受无谓的驱逐,母亲很可能也死于非命。但我只是想让他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排斥他、躲避他,总有人会愿意去接纳他。因为我能看到他的灵魂,善良、纯真,虽然还不太懂如何克制自己的本性,但本质上却是个纯洁无瑕的小孩子。只见他伸出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跟我的伊万握了握手。
“迪米特里。”他有些腼腆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我说,“很高兴认识你!”
男孩的父亲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或许在他们的生命中,很少有人会愿意主动与他们接近,他们的身世注定了在人类的世界难以立足,但我愿意相信,一次友好的接触能给他们带来勇气,消除他们对人类的隔阂,甚至是敌对,指引他们从此走向不一样的道路。
我的下一站目的地很近,就在不远的边境小城。而那对邻座的父子,却踏上了驶出边境的长途列车,等待他们的将是漫长的未知旅程。
我带着伊万来到当时已经并入苏联的白俄罗斯(1918年宣布独立,1922年并入苏联),并在奥尔沙(Orsha)郊外相传柴可夫斯基创作了《天鹅湖》的湖泊附近村镇定居。我的孩子伊万在那里读了小学。这个从出生起就跟随我颠沛流离的孩子天生聪慧,却性格怪异,从不会像其他小孩子那样顽皮,安静得令人担心。而且只要是看到有文字的东西,无论是书籍还是报纸,就会着魔似地一直看,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学会识字的,总觉得他的灵魂仿佛保留了记忆,从小就什么都懂的样子,就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会感到惊讶。但他的早熟却帮了我很大的忙,为了生计我不得不早出晚归,一天打几份零工补贴家用,而他的懂事的确可以为我减轻不少负担,得以在异国他乡勉强度日。但生活的重担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单身母亲更是沉重无比,特别是在那样一个动荡且愚昧的年代。很快,我的身世便引起了周围居民的注意。由于我是个天生的通灵者,时而会有意无意留心那些逝去者的幽灵,并忍不住想要帮助他们。但我的这一行为在那些愚昧无知的村民眼中无疑是怪异甚至可怕的,他们避讳死亡,因此每当看到我出现在独居死者的家中,总会又惊讶又嫌弃。他们怀疑我去死者的家里偷东西,甚至怀疑他们的死跟我脱不了干系!我无法跟他们解释是在家中孤独死去之人的灵魂寻求我的帮助,请我帮他们安葬,并用存放在家里的少量钱财作为报酬。其实我每次只是拿一点点,或者只是带走房子里没吃完的食物,避免它们被浪费。在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饥饿折磨着无数的人,我的适当索取也只是为了生存,为了我可怜的孩子,他从出生起就一直瘦弱单薄,我实在不忍心看他整日挨饿却缄默不语。
有一次我帮一个独居的商人死者处理遗体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他家橱柜里存放着很多罐头、奶酪和黄油,这对我们连饭都吃不饱的穷人来说简直是如获至宝!想想我那忍饥挨饿的可怜孩子,我便毫不犹豫地将这些珍贵的食物全部放在死者的遗体旁,打算将它们藏在裹尸布里,拖出他的房子然后在埋葬遗体时偷偷拿出来带回家里!不料我将死者的遗体包裹好,刚费力地拖出门外,便在门廊上被一群闻声赶来的村民拦住。他们不知从哪得知了商人的死讯,一窝蜂似地从附近涌来,带头的人还高声叫喊着这回终于抓到我现行,一伙人七手八脚地将我从门廊上拖到外面的泥地里,七嘴八舌地咒骂我是给人带来死亡的女巫。一个身强力壮的高个妇女甚至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将我从地上拎起,人群中不知是谁还带了剪刀,我被好几个人用力拽住胳膊、踩住腿脚,像用刑一样跪在地上,被人疯狂地剪了头发,直到他们围着我宣泄完所有最恶毒的咒骂,才将一身狼狈的我丢弃在泥泞中,转身去哄抢商人家中的财物。他们将能搬走的家具、餐具、装饰品、衣物、食物,甚至连门板和瓦片都拆下来洗劫一空!我衣冠不整地匍匐在冰冷的泥地中,看着那些人像野兽一样洗劫着那座死去之人的房子,很难想象他们竟和我一样同为人类!那天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我多希望伊万能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屋里读书,因为我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样子,他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我不想让他这么早就看到这个世界可怕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