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缤纷的深秋时节(欧美以秋分作为秋季的开始),维克多的画作也已接近尾声。布拉格下起第一场大雪的时候,他已经画完了利迪策所有的村民,只剩下一个人。他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他一直不敢画出来,甚至不敢去想。因为他害怕一旦她的样子出现在他脑海里,他就再也无法支撑即将崩溃的意志,刚刚修复的灵魂会再次崩塌碎裂一地!
但是就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脑海中不断涌现她的样子,如同隐藏在海面之下的巨大冰山突然浮上水面,巍然屹立于他的脑海之中,熠熠生辉!
他拿出一张新的纸铺在桌面上,用颤抖的手握起画笔,无比激动却冷静、谨慎地开始描绘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如同生怕将平静的水面划出激荡的涟漪!他精心且细致地用笔尖慢慢勾勒出她的眉眼、嘴唇、脸庞、神情……描绘出他心中最美、也是最痛的那个人的面容。
用了整整一个晚上,他的妻子西蒙娜的样子活生生地跃然纸上,天使般的面容、圣母般的微笑,看得维克多怦然心痛!他在大雪纷飞的深夜久久凝视妻子的画像,任凭悲痛一点点蚕食他千疮百孔的内心,直到心在滴血、泪如泉涌!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画像中妻子美丽的脸庞,想要轻吻她柔软的嘴唇,却发现那只是白纸上一层薄薄的石墨,刹那间心如绞痛,仿佛半年来一点点画画拼塑起来的灵魂一瞬间再次碎裂,再也无法支撑起他那虚无的身躯,整个人霎时间分崩离析,在黑暗中无声地崩溃!他跌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悲愤而颤抖扭曲,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失声痛哭,张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也无法呼吸,任凭眼泪烧灼、心碎满地!沉浸在悲愤中的他在胸腔涌出一阵低沉的嘶吼,继而无力地蜷缩在地板上,透过朦胧的泪水,仿佛在阴暗的角落里又看到了那个徘徊已久的黑影,如同长着巨大黑色羽翼的恶魔,盘踞在他狭小的房间里,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此时恶魔的身影仿佛慢慢抬起一只手,张开手掌,屋顶昏黄的电灯闪了几闪,随即熄灭。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漆黑,那团巨大的身影却在黑暗中清晰可见。只见它慢慢从角落里走出来,走到维克多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求求你……”维克多艰难地用手臂支撑起身体,匍匐在冰冷的地板上,抬头恳求着,“求求你告诉我,怎样能让我和西蒙娜的灵魂再次相遇?没有她无论是生是死都如同身在地狱!”
面前的恶魔俯身看着他,它的身影一片漆黑,只有两只瞳孔深处仿佛燃烧着火焰。“可怜的人类,”那黑影的声音低沉且阴郁,如同地底深处发出来的声音,带着岩石灼烧的气息,“你们短暂的生命却要承受如此沉重的痛苦,活得像蝼蚁,永远无法掌握自己卑微的命运。”
“我不怕生命短暂,”维克多虚弱却拼命强撑着说,“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我仅剩的所有一切交换,交换我死去亲人的生命!”
“你的灵魂毫无价值,”黑影说,“如果你能替我找到一样东西,作为交换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为了她我愿意做一切!”维克多拼尽全力说。
可怕的黑影俯身低头,再一次接近他的的面前,维克多甚至能从他瞳孔的火焰中看到地狱。“去一个叫Rabsztyn的地方,”黑影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地说,“找到一个古老灵魂,把它带回来交给我,我就同意让你去往冥界,带回你心爱的妻子!”
“真的?!”维克多闻言立马来了精神,他用力想要站起来,却无奈身体太过虚弱,只能两手支撑着跪在地上,再次不敢相信地问,“只要我去了那里,找到你说的那个古老灵魂,你就可以让西蒙娜复活?就算我死了都愿意!”
“但不是那么简单的,”黑影说,“那个灵魂徘徊在一片古老的废墟之中,隐藏在一副纯真的面容之下,却危险至极!你不能有丝毫犹豫。”
“我记住了,”维克多坚定地说,“无论如何,就算是下地狱,我也一定要换回我的妻子!”
于是弗拉迪米尔再次来到老房子看望维克多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了人,桌子上放着一摞厚厚的画稿,最上面的一张画的就是他的妻子,画稿旁边的一张白纸上写着一行字: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我已经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已经知道了自己该去的地方。如果我真的能做到——我会不惜一切去做到——那么我就能挽救她。我一定会挽救她!
弗拉迪米尔看了不由心生疑惑,一个刚刚经历了巨大悲痛的人,神志不清,究竟能去哪?要干嘛?挽救她,指的是他的妻子?要去挽救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无论他要怎样做,都不免令人有些担心。不过弗拉迪米尔不知道他去了哪,所以也就没有办法,只能作罢,毕竟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而他不知道的是,当他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维克多已经坐上了开往波兰华沙的火车。因为那个黑影让他去的地方Rabsztyn,就在华沙与著名的克拉科夫之间,是一座有千年历史的古城遗迹。
此时的波兰正陷入一场空前残酷的血雨腥风。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克拉科夫约有有6万名犹太人。战争初期,数千犹太人逃离克拉科夫。1939年9月6日,德国军队占领克拉科夫,立刻开始迫害城内的犹太人。10月下旬,纳粹将克拉科夫作为普通政府的首府,使克拉科夫的犹太人受到更恶劣的迫害。12月上旬,纳粹执行了一次恐怖行动,这次行动焚毁了几座犹太会堂,许多犹太人的财产也遭劫。
1940年5月,为了使德占区普通政府的首府没有犹太人,纳粹开始把克拉科夫的犹太人驱逐到附近城镇。到1941年3月,约4万名犹太人被赶出家园,只有1万人留在克拉科夫。同月,德国当局在克拉科夫南部建造隔都。3月20日,一面墙和带刺的铁丝栅栏将隔都封锁起来。克拉科夫剩下的犹太人与附近社区的数千犹太人一道,被迫迁入隔都。到1941年末,隔都关押了约1万8千名犹太人。他们生活在拥挤不堪和肮脏的环境中。
1942年3月19日,德国人发动了一次恐怖行动,打击隔都内的知识阶层。在这次名为知识分子行动中,约50位著名犹太人遭驱逐,他们最终死在奥斯威辛。5月底,德国人开始将隔都内的剩余人口驱逐到灭绝营。
10月下旬,德国当局再次采取行动,把7千名犹太人驱逐到贝乌热茨和奥斯威辛,并立刻枪杀了7百人。
维克多到达波兰的时候,正置德国纳粹清除隔都内的残余人口,隔都内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工人和极少数妇孺,仍然生活在恐惧之中。维克多刚到波兰便对这一持续了三年之久的恐怖行径有所听闻,虽然触目惊心,此时的他却无暇顾及那些与自己的故乡利迪策村有着相同惨痛经历的异国民族。他尽量避开大城市,专走小径一路辗转来到了波兰南部的那个叫“Rabsztyn”的小村庄。说是村庄,实则几乎是一片广袤的荒地。秋末冬初(欧美以冬至为冬季的开始),大雪已经覆盖了这片寂寥的荒原,万物寂寥,一片萧肃。维克多不顾寒冷地快速行走在白雪皑皑的空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好几天都是这样走得踉踉跄跄。随身携带的食物很快吃完,身上的衣物也已不能低于越来越冷的天气。就在他几乎弹尽粮绝、饥寒交迫的时候,忽见远处出现了一片白色的废墟,隐匿在高低不平的树林中还真的很难发现。幸好当时正置冬季,所有的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所以高出树冠的废墟就格外显眼。
但是俗话说望山跑死马,维克多又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最终拖着疲惫的身体勉强走到废墟边缘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但借着天空依稀的星光,仍然可以窥探废墟的轮廓。
那是一座恢宏却破败的中世纪城堡,由四周低矮的围墙于中间数座高大的方形城堡组成,虽然经过上千年的风化侵蚀仅剩破败的残垣断壁,却仍可一睹它当年的宏伟壮观。
夜色已深,寒气逼人。维克多强忍着寒冷在城下徘徊许久,却没有任何发现,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黑影所说的那个“灵魂”,更不清楚所谓的“灵魂”究竟为何物。他想去高处一探究竟,无奈夜色朦胧,攀登残缺不全的废墟定会有危险,何况经过数日的奔波劳碌早已筋疲力竭,只能稍事休息,等天亮再做打算。
于是他摸黑找了一处保存相对完整、能遮风挡雨避寒的封闭空间,蜷缩在里面勉强睡了一夜,虽然寒冷刺骨难以入眠,但疲惫至极的他很快便陷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昏迷状态,虽然这种环境下很容易一睡不醒就此死去,但维克多已经无所谓了,如果死亡能让他与西蒙娜再次相见,那么他早已无所畏惧。
从那天起,维克多便在冬日荒凉的原野上过起了野人般的拾荒生活。他白天捡拾和晾晒树林下的树枝,下午和黄昏登上城堡的废墟反复寻找黑影所说的灵魂,晚上天黑后就回到自己整理出来的栖身之地—— 一个相对封闭的房间,他每天都会在里面铺一点干草,然后在夜里升起一小堆火,以挨过冬日的慢慢长夜。饿了就挖草根,渴了就喝雪水,只是勉强维持生命。就这样过了不知多少天,就在他饿得神情恍惚、体力不支的时候,开始极度怀疑那黑影是不是骗了他,有意让他孤独地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冬日原野之中,成为这荒山野岭的孤魂野鬼!难道,黑影说的那个灵魂就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化作灵魂才能与死去的妻子相遇?如果真的那样,他应该死在利迪策村的废墟中,而不是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但他已经无所谓,无论在哪里化作灵魂,他都会第一时间飘回家乡去寻找自己的家人!
于是在一个晴朗却极寒的夜晚,维克多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因为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饥饿与寒冷,即便面前的火堆只剩下烧焦的木炭,他也觉得温暖舒适,并且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梦见自己死去化作灵魂,像传说中的奥菲斯(Orpheus,又译俄耳甫斯,古希腊传说中人物)一样只身前往冥界地府,那里是一个凄惨可怖的境界,黑暗冷酷、悲凉愁惨。维克多却毫不惧怕,一心要把妻子找回来!终于,他在一条像极了伏尔塔瓦河的冥河之上,在一座像极了查理大桥的冥界之桥上,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妻子。他们在大桥中央用力相拥、喜极而泣,相互倾诉对彼此的思念之苦!“西蒙娜,我要带你走,从此永不分开!”维克多拉着妻子的手,大步向河岸走去。可就他们即将走到桥头的时候,身后远处却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别回头,”维克多焦急地说,“那是冥界为了迷惑我们制造的假象!”
但为时已晚,未等他说完,西蒙娜便不假思索地回头去望,结果就在她回头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便化作石头,再也挪不动半步!维克多悲痛欲绝,他想留下来永远陪在妻子身边,不料此时他们脚下的石桥却开始不断坍塌,顷刻间便化作一堆碎石,坠向无底深渊!维克多却在坠落中醒来了。他以为自己醒来了,身体却不能动弹。但他强烈地想要站起来看看自己身在何处,于是猛地一个起身,发现自己灵魂又出窍了!因为他发现自己仍然身处Rabsztyn城堡的废墟之中,身边的炭火已经熄灭,却感觉不到冷,而且脚步轻盈,毫不费力便“飘”出了那个用来夜宿的狭小房间,来到了城堡的外面。夜空中月明星稀,天地间散发着一片诡异的奇幻光彩,如同极其稀薄且暗淡的极光,自高高的苍穹坠落,如发光的薄雾般弥散在寒冷的大地。维克多在这片奇异的光晕中慢慢登上台阶,向城堡的最高处走去。白色的城堡在奇异的光辉中显得诡异且奇幻,维克多恍惚之中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黑夜精灵的暗之城堡,似乎是踏上了通往幽冥之界的白色城墙。“不,我不能一个人走,他在心里说,“我要回去陪伴西蒙娜,绝不会再留下她一个人!”这样想着,他欲转身去寻找刚才遇见西蒙娜的地方,却在转身之前的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什么,于是他又转过头来,看向城堡的高处。在光怪陆离的天色之下,城堡顶端弥漫着一片幽暗的黑色光泽,如同漆黑夜空中一片光芒“照亮”了黑夜的相反现象——明亮夜色中一片黑暗光芒“照暗”了白夜,给这奇幻的夜色抹上了一层诡谲的暗淡。维克多颇感惊异,下意识地迈步向那片诡异的黑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