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迪米尔用马车直接将维克多带到了他家的老房子,他们搬到现在的住处后空置了很多年,是间狭小而破旧的砖瓦房,所有家具几乎都被搬空了,只剩下一张破床板、一口几乎散架的柜子和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巴掌大的小院子已经被一颗疯长的刺槐和砖缝里钻出来的若干小树占据,一片阴森。弗拉迪米尔一边剥开杂乱的树枝,一边将维克多背进屋里放在光秃秃的床板上。他只能带他来到这里,因为他了解自己的父亲,绝不可能允许一个几乎成为植物人的短工被带回家里。何况维克多此时的处境可能极其危险,说不定德国人还在四处搜寻被遗漏的村民赶尽杀绝,所以他也决不能冒险让任何人找到他的下落!
弗拉迪米尔从旧柜子里翻出两床搬家时没带走的被子铺在床板上,然后扶维克多躺了上去。此时的维克多就像没有了知觉一样任人摆布,躺下后依旧睁着眼睛呆呆低看着天花板,像僵硬的木乃伊一动不动。
“马洛尔先生,你听我说!”弗拉迪米尔蹲下来凑到他的耳边,尽力搜索此时能说的话,“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过,可你必须要振作起来,德国人要杀光所有的村民,你就要做最后一个能站出来维护正义的人!你是他们罪行的见证者和控诉者,为了让你的妻子和所有村民不白白死去,你必须坚强地站起来!”
今人失望的是,维克多对他的这番话毫无反应。弗拉迪米尔几乎要急哭了,他不知道该怎样挽救这个没有任何求生意识的将死之人,可又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坠入地狱!
但以他目前的精神状态肯定至少有几天水米不进,为了维持他的生命,弗拉迪米尔只能跑去就近的医院买了几瓶葡萄糖和生理盐水,无师自通地硬着头皮给他注射。但他又不能长时间离开家怕家人起疑心,所以只能每天忙碌之余偷空来老房子看望维克多,并每天给他注射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就这样挨了整整一个星期,只是勉强维持维克多的性命。
转机发生在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弗拉迪米尔向往常一样来看房子里看望维克多,进门却发现他没在床上,而是下床站在了地上。看到这一幕弗拉迪米尔原本还以为他终于开始复活了,正要高兴地打招呼,走进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维克多正面墙而立,面前原本洁白的墙壁上已经血迹斑斑,而他还在用渗血的手指继续在墙上涂抹!
弗拉迪米尔见状赶紧上前阻止,把他从墙边拉开,扶他回到床上坐下,给他的手指止血。
“你这是干嘛?”弗拉迪米尔一边忙碌一边说,“我这些天给你注射的葡萄糖和盐水都被你涂在墙上了!”正手忙脚乱地用手帕包扎伤口,忽听久未张口的维克多突然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几个字。
“帕拉……加斯……”
“什么?”弗拉迪米尔闻声赶紧抬头看他,却发现他仍然目光呆滞,只是长满胡茬的嘴唇微微抖动,挤出几声难以辨认的音符。弗拉迪米尔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刚刚被涂抹了血迹的墙壁,却发现那污渍看上去像一座桥,“桥”的中间位置有个模糊的斑点,似乎是个人影。刚才阻止维克多的时候没看出来,此时特意去看,却发现那血渍的轮廓简单却惟妙惟肖,分明就是伏尔塔瓦河上一座桥的剪影,就连桥上的人影也逐渐清晰起来。
“帕拉……加斯……”
“维克多,你想说什么?”弗拉迪米尔两手抓住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问。
但此时的维克多却已经闭上嘴巴,一言不发。
弗拉迪米尔并没有气馁,他站起身来,与此同时脑子里已经想出了办法。于是他二话不说,转身走出门外。过了一段时间再次出现在屋子里的时候,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两包东西。他把那两包东西一股脑放在维克多床边的桌子上,然后从其中一个包里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做出准备写东西的样子。“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他问维克多,“我可以帮你记下来。”
此时的维克多眼睛里终于出现了一点光芒,他盯着弗拉迪米尔手里的东西,嘴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纸……笔……”
“你想要这个?”弗拉迪米尔拿起手里的铅笔问,同时嘴角泛起了一丝诡谲的微笑,因为他知道,一旦对方有所求,自己就可以提条件了!
“那好,”说着他打开了另外一只袋子,“你想要的话,很简单,吃一片面包换一张纸,喝一大杯水换半支铅笔,你看怎么样?”
维克多没说什么,但是已经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期待。弗拉迪米尔试着递给他一片面包,他接过去塞进嘴里三两下就吃完了,又递给他一杯水,他一仰脖咕咚咕咚就灌了进去。
“慢点,”弗拉迪米尔笑着说,“再这样就不算数了。”说着又递给他一片面包,照样胡乱塞进嘴里三下五除二就吃完。
不过弗拉迪米尔还是挺高兴,虽说他吃得很机械甚至有那么一点粗暴,但好在不至于活活饿死,已经是个很不错的转机了。于是他按规定给了维克多两张纸和半截铅笔。
维克多像看到金条的贪财鬼一样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过去,趴在桌子上就开始往纸上涂画。弗拉迪米尔好奇地想看看他到底要画什么,只见他快速地在纸上画出一间砖瓦房,院子里散养着几只肥硕的鸡,一辆手推农车上堆满了南瓜,一个农夫正站在房门前开怀地笑着,笑容质朴而善良,带着与世无争的简单与纯真。只看了一张弗拉迪米尔便知道他要画什么。他画的是自己村庄里曾经的邻居,居住在利迪策村的村民!他画得很快很熟练,仿佛根本不用思考,曾经邻居的样子就在刻在他的脑子里,他只需要把他们拓印出来。那一天维克多吃了一片又一片面包,画满了一张又一张。弗拉迪米尔怕他长时间没进食突然吃太多会撑坏,于是劝他慢慢来,便将面包和水留给他,让他一点点慢慢吃,还给了他相应数量的笔和纸,劝他慢慢画别累着。但他哪里肯听,每次弗拉迪米尔来看望他的时候,都会发现已有的纸笔都已用尽,完成的画也越来越多,在桌子上垒起厚厚一摞。弗拉迪米尔惊讶于他过人的记忆,那么多的村民他居然能将他们的样貌全部记在脑子里,而且可以凭借记忆准确地画出来,足见他深厚的功底!
但他不知道,维克多是在用这种方式慢慢重塑自己的灵魂。那场悲剧发生之后,他的灵魂仿佛连同那座村庄一起被烧成灰烬,只剩下一具空壳,就像他的妻子西蒙娜笔下的帕拉加斯,要用一千年的时间慢慢重拾自己灵魂的碎片。而那些他记忆中曾经和睦相处的邻居们,那些善良热情的村民,就是他的灵魂。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庞,每一张都印刻在他的脑海里。这个邻居甭帮他修葺过破损的房屋,那个村民曾帮他打理过庭院,还有那些曾经送给他们家具、鸡蛋、面包、棉花等等所需之物的善良村民们,他们的音容笑貌仍然那么清晰,仿佛只要将他们画出来,他们就能活灵活现地跃然纸上,那些被烧毁的房屋就能全貌复原,那些生活在里面的人们就会走出来笑着打招呼,就像他无数次见过的一样!
他也绝不可能告诉弗拉迪米尔,那个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黑影,其实一直伴随在他左右。每当他埋头疯狂作画的时候,那个黑影总会出现在破败的院子里、出现在深夜后的窗外,出现在昏暗灯光照不到的屋角阴影里,甚至出现在他伏案疾笔的身后,就像曾经深夜伏现在西蒙娜身边一样,维克多甚至能感觉到它就蛰伏在自己身后,它那带着死亡之气的鼻息就喷在自己的脖颈和肩膀上!
但他从不害怕,因为如今的他已经无所畏惧,伤痛、死亡,已经不会再令他恐惧,他反而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接近死亡、接近亡魂、接近魔鬼,接近所有能带他离开这个世界的事物!接近所有能帮他重塑或者毁灭这个世界的力量!无论它是上帝的使者,还是地狱的恶魔!
在这期间,弗拉迪米尔也没闲着。他逐渐摆脱专制家长的约束,购置了简单设备自己另起炉灶在一座废弃的房屋里自己开始制作面包。但他的面包不是为了卖钱,而是为了补给那些艰难求生的地下反动组织。
沦为占领区的日子极端难捱,捷克人被剥夺了主权国家公民的尊严与自由,田地里培育的谷物优先供占领军享用,工厂里生产的工业品被德国占有。普通百姓怨声载道却无力反抗。然而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各地的反动势力正逐渐崛起,他们已经如黑暗中的星火一样遍布全城,数量稀少而极其隐秘,常常伪装成普通老百姓穿梭于城市的各个角落探索情报交换机密。维克多不仅帮他们提供食物,逐渐获取信任后甚至还偶尔帮他们传递情报,成为可以信任的联络员。在维克多逐渐恢复的那些日子,弗拉迪米尔可以放心地扔下他好几天不管,只要备足了食物和水,他就可以一心投身于反动行动之中,尽其所能提供帮助。
与此同时,世界各地的反法西斯战争正在如火如荼且捷报频传——1942年6月中途岛海战,美军胜利,扭转战局;1942年6月28日至1943年2月2日的斯大林格勒会战,两百万军队,厮杀了半年多,苏军大获全胜,扭转了战局;1942年,10月,阿拉曼战役,英军胜利,扭转了北非战场的局势;1943年,库尔斯克会战,苏军胜利,开始反攻。一份份的捷报从世界各地频频传来,不断振奋人心且鼓舞士气!
而捷克这个被德国占领了四年的国家,也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点遥远却清晰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