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迪米尔·奥蒙德从小就喜欢狗,他一直想要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捷克狼犬(捷克狼犬1955年才由人工杂交产生,所以此处有年代错误)。但他的父亲欧列格·奥蒙德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在他的家里发生。他的父亲出生在斯洛伐克的面包世家,年轻的时候跟随家人来到捷克边境,在一座热闹的边境小镇安营扎寨,扬言要用斯洛伐克的波巴吉(斯洛伐克传统美食)征服所有的捷克人,还要把面包作坊开到布拉格去!
因为祖父总说,每年的圣诞节和新年都有波巴吉,这是传统。波巴吉的确切起源和历史尚不清楚。但数百年来,它一直是斯洛伐克和中欧冬至和圣诞节传统的一部分。
前基督教斯洛伐克人认为,死者的灵魂在一个人死后徘徊。这些精神需要得到尊重和承认。在冬至日供应这种面包是与死者沟通的一种方式。通过把一小部分波巴基留在敞开的窗台上,让鸟或小动物吃一些这种面包,活着的人可以和“死去的灵魂”交流,“死去的灵魂”和活着的人交流。罂粟籽有时撒在家里以避邪。蜂蜜被认为是生命和活力的源泉。这些基督教前的神话后来被纳入圣诞节传统。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传统,从免责声明开始,“不要在家里尝试这个!”还有“要在负责任的大人监督下使用!”平安夜晚餐的这种食物与斯洛伐克和乌克兰许多地区的一个非常不寻常的传统有关。平安夜晚餐开始时,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要拿着装满波巴吉的勺子,把它扔到天花板上。粘在天花板上的混合物越多,下一季他的庄稼就越大。如果你有一个纹理化的天花板,你会得到最好的结果和最大的混乱。它确实给你的平安夜晚餐增添了不少兴奋,但它确实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同意让你这样做的人真的可以被认为是“负责任的成年人”。
弗拉迪米尔每年过节最开心的并不是看着父亲在早餐前兴致勃勃且信心满满地用力将这种黏糊糊的面包抛到天花板上,然后指着粘在上面的污渍大声说他们家来年一定会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之类的话,他不喜欢家人以这种所谓“传统”的方式浪费食物。他认为食物应该是用来分享的,所以每次过节他最喜欢的环节是在窗台或者门口放面包,好让那些冬季里食物短缺的小动物们得以果腹。
而且这样,他就可以与已经去世的母亲的灵魂交流,即使他每年这样做了之后都没见过母亲的灵魂,但他确信母亲会在那晚回家。而且他还经常会偷一点面包出门,带去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小狗们充饥。这一从来不被父亲认可的行为源自他天生对狗这种动物的喜爱,更源自对儿时那只被家人抛弃的小狗的愧疚。这种愧疚一直伴随着他长大,直到父亲功成名就,真的将面包作坊开到了捷克的首都布拉格,他仍然忘不了他们离开边境小城的时候,那只被丢弃的小狗哀求的眼神。尽管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一年,因一战后严重的通货膨胀和食物短缺,造成了他们所在的边境小镇的饥荒。做的面包卖不出去了,他们家就只能换个地方另起炉灶。于是他们决定举家搬迁,但临走的时候他的父亲说什么也不让将家里的那只小狗带走,尽管年幼的弗拉迪米尔苦苦哀求,家长就是不同意。“我们家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它只是只没用的狗,这破镇子里还有很多狗,你管得过来吗?”长辈的无情让当时还是个孩子的他极其难过又无可奈何。或许艰难谋生的大人比无忧无虑的孩子更现实也更残酷吧,总之长辈的生存法则就是想尽办法积累财富,至于怜悯之心什么的,都只是不懂事的小孩才会有的幼稚情绪。在他们看来,面包不是用来施舍的,而是用来换成钱以备将来扩充店面,将家族产业做得更大!
“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父亲总会跟他说这句话。可如今弗拉迪米尔自己长大了,可他那颗“幼稚”的心仍没有任何改变。他仍会偷拿家里的面包去分给流浪狗和乞丐,也仍会梦想着自己会拥有一只机灵忠实的捷克狼犬。
“总有一天你会被奥蒙德老爷发现,看他不把你弄到波兰去,”他家的老伙计斯拉科夫·斯提马科每次发现他的“偷窃”行为都会嘟哝这说,“那边的人连面包渣都吃不上,看你还有心思大发善心!”同样是流落他乡之人,塞尔维亚过来的斯拉科夫·斯提马科对无家可归的人和动物就没有任何同情心。以至于当那个浑身干瘦、面容憔悴的异乡人前来求职的时候,还没等作为一家之主的老奥蒙德先生发话,斯拉科夫首先就大声反对:“您看他能干嘛?瘦得像个猴子,恐怕连面团都揉不动!”
但老奥蒙德先生这次却令人意外地同意了求职者的请求,倒不是因为他突然大发慈悲,而是用敏锐的经营头脑大发战争财,借着打仗的机会跟德国人做起了生意,成为德国军用面包的供货点,每天早晨都会有车来将新鲜的面包打包取走,所以他们的作坊必须夜以继日不停运作,才能及时且保质保量地为大客户保障供应。于是那个名叫维克多·马洛尔的年轻人来到了他们的面包作坊,负责夜里赶工做面包。这个人白天应该还有其他工作,因为每天晚上来接斯拉科夫的班。那个老伙计每次都不屑地扭脸就走,还总嫌他来得晚。但弗拉迪米尔却跟他很合得来,他们年纪相仿,弗拉迪米尔很高兴终于来了个跟自己一样的年轻人,不用每天只能面对严肃的父亲和刻板的斯拉科夫。
由于每天都很疲惫,维克多·马洛尔话不多,但干活很是卖力。据说他每天白天都要做邮差骑着车子满城跑去给人家送信和包裹,晚上还有力气干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却每次都能埋头从天黑一直干到深夜,而且从无怨言。弗拉迪米尔倒是很愿意每晚跟他搭伙做伴,因为他发现这个人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却懂得很多,是个很不错的聊天对象。维克多的知识面很广,好像去过很多地方。他说自己在俄罗斯边境生活了很多年,却迟迟不愿提及自己的家乡在哪。而且似乎不太想说自己的右手为什么会少根指头,弗拉迪米尔也就知趣地不再多问。但他们还有很多话题,弗拉迪米尔发现他脑子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所以总让他给自己讲一些有趣的事。但维克多每天从早忙到晚都很累,弗拉迪米尔也就体谅他,每次都不过多索取。而且每天收工的时候,弗拉迪米尔总会送给他一只两公斤重的大面包,但每次他都会谢绝对方的好意,表示自己只拿应得的工钱。
“这就是工钱的一部分!”弗拉迪米尔每次都会郑重其事地说。但维克多只是微笑着摇摇头,带着一身的疲惫转头离开。
有一次弗拉迪米尔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工作,他说自己的妻子怀孕了,而他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想尽自己所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听闻他妻子怀孕,弗卡迪米尔兴奋地表示祝贺,言语中满是羡慕。因为他自己家已经十多年没有女人了,他的母亲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就死于恶疾,那个善良的波西米亚女人自从嫁给自己的父亲,一天福也没享就在三十多岁撒手人寰。“嫁给我,我保证以后有吃不完的面包,还能挣很多钱!”这是弗拉迪米尔的父亲当年求婚时说的话。后来他们确实有吃不完的面包,可制作这些面包的过程却逐渐耗尽了母亲的体力和生命;他家确实也挣了很多钱,但富裕起来的时候她的母亲却已经永远离开,再也享受不到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嫁给一个像您这样虽然不富裕,但懂得疼爱自己妻子的人!”弗拉迪米尔说。
“您真是过奖了,”维克多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一边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儿,“我何德何能,人家这么好的女孩子愿意跟着我这个穷小子,我当然要用尽全力让她幸福!”
这样忙碌且和谐的日子过了没半年,天气由冷变热,每天守在烤炉旁边就没有冬天那么舒服了,但维克多似乎从不怕苦,依然每天任劳任怨。他说自己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自己仍然任重而道远。
“恭喜你很快就要做父亲了!”弗拉迪米尔笑着说,“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我每天都在想,”维克多说,“克里斯蒂娜,你觉得这个名字怎样?”
“很不错!如果是个男孩呢?”
维克多已经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准备回家,他带着略显疲惫的脚步走到门口,又把头转了回来,憔悴且幸福地笑着说:“我的妻子这么漂亮,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可是第二天晚上,维克多却迟迟没有来面包作坊工作。弗拉迪米尔以为他的妻子突然临产他来不及请假,便独自一人熬夜忙完了当晚的活儿。可突如其来的事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第二天清晨,一个震惊的消息就在城内乃至全国火速传开——距离布拉格城区二十公里远的利迪策村遭到德军的大屠杀,全村近五百个人无一幸免!此事一出,全国乃至全世界一片哗然!立即激起了所有的反法西斯民众的愤怒!弗拉迪米尔震惊之余,突然想起维克多曾经说起过自己居住在那座村庄!
焦急之下弗拉迪米尔来不及多想,当即爬上他们家用来送货的小马车,驱马向出事的村庄赶去!事实证明可怕的传言没有错,还没到村口就已经看到了村庄的废墟,在峡谷的青山绿水中显得格外刺眼!弗拉迪米尔快马加鞭,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村庄,村里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所有的房屋被烧得只剩下黑色的墙壁,草地上随处可见斑斑血迹和车轮碾压过的痕迹,成群的乌鸦在村庄上空盘旋鸣叫,给这惨不忍睹的废墟又增加了一层阴森恐怖的诡异气息!弗拉迪米尔跳下马车奋力呼喊维克多的名字,在纷乱的废墟之间焦急地奔跑找寻,最终在一个角落里的房屋灰烬前找到了他。弗拉迪米尔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跌跪在一片狼藉的草地上,快步跑过去发现竟然真的是维克多!只见他形容枯槁、目光呆滞,浑身上下沾满灰烬,两只手都已灼伤,无力地搭在身前,手心里有一只沾满血渍的木质发夹。
“维克多?……”弗拉迪米尔试探着轻声呼唤,但跪在地上的人就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弗拉迪米尔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发觉他的肩膀虽然枯瘦却还有体温,而且他的眼睛好像眨了一下,泪水顺着布满灰烬的脸上的深深的泪痕向下滑落,脸上的肌肉却仿佛已经失去了直觉。
“马洛尔先生,我很替你难过……”看着他的样子弗拉迪米尔很悲伤,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是此地不宜久留,随时可能再有危险!”
但是无论弗拉迪米尔说什么、怎么用力地摇晃他,维克多都像已经失去灵魂的躯体一样,甚至没有生命的气息!
弗拉迪米尔焦急万分,他朝四周看了看,见没什么人能提供帮助,便索性背对维克多单膝跪地,两只手向后用力将他瘫软的身体拉到自己背上,然后抄着他的两腿用力站起,背着他跑到马车旁,轻轻将他放入了平时用来装运面包的车斗里,然后驾着马车快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