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季寒冷而漫长,对维克多来说却不再难挨。他辞去了德国工厂的工作,用他的话说就是:“再也不给魔鬼制作催命符!”
那一年,德国攻陷了波兰,世界大战一触即发。作为德占区和保护国的捷克虽避免了战火的蹂躏,却也彻底沦为强敌的傀儡。但国内的百姓终究是要生活的,无数的国民在苟且中各种艰难偷生,有的人做了帝国的阶下囚,有的人即使生存再艰难,也不愿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维克多·马洛尔恐怕就属于后者。他又做回了搬运工这样的苦力活,只为自己流的每一滴汗、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只有这样,他认为自己才有资格陪在西蒙娜身边。
复活节那天,维克多被邀请到特拉维斯家里做客。他特意穿了自己最干净的衣服,剃了胡子,还洗了头发。结果开门的是特拉维斯先生,他一上来就横眉冷对,两撇八字胡都在表现着不情愿。可当维克多捧起他精心挑选的葡萄酒的时候,这位秃顶老头儿的眼神立马就缓和了下来。西蒙娜穿着漂亮的衣裙跑过来迎接他,而她的奶奶早已在厨房里做好了香喷喷的热十字面包和烤羊肉,还有兔子形状的水果蛋糕和果酱派。第一次见到维克多,小个子的老太太就举高了手去抚摸他的头发,维克多也亲切地弯腰低头,让奶奶像摸小狗一样轻抚自己的发梢。
维克多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他给奶奶买了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绣花披肩,西蒙娜的礼物是一套刚出版的新书《大地》(1938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同年由此改编的同名电影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及最佳摄影奖),西蒙娜喜出望外,还说这是她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特拉维斯先生问她是不是把去年圣诞节自己送给她的羊毛围巾忘得一干二净了?而当他看到自己的礼物竟然是一顶帽子的时候,立马又不乐意了,质问维克多是否在暗示自己的发量。
春夏交接之际,维克多和西蒙娜结了婚。他们的婚礼是在一座小教堂里举行的,参加的人只有特拉维斯一家和神父。婚礼简单至极却无比幸福,西蒙娜穿着波西米亚风格的简易婚纱,维克多的礼服是借来的,却非常合身。那天西蒙娜笑得像天使,特拉维斯先生却哭得像个孩子。
维克多不再租住公寓了,而是在西蒙娜工作的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安静的房子。他搜集了几件之前帮别人搬家时雇主丢弃不要的旧家具,翻新刷漆后看上去很不错。他们还去郊外采集了一些漂亮的野花,连根带土一块儿带回家装饰窗台和庭院。他们的生活贫穷却很幸福,维克多照常每天上班努力工作挣钱,西蒙娜教书之余还自己学习,因为她一直想报考布拉格查理大学教育学院。维克多放弃了自己的大学梦,但他知道上学读书对一个有求知欲的人来说有多重要,所以他全心全力支持妻子的梦想,并主动承担起了几乎所有的家务。每天晚上西蒙娜都要用功学习到很晚,维克多就安静地看书,早晨骑车送妻子去学校,然后自己也去上班,下班后去学校门口接妻子,带她一起回家,就像他们最初相识的时候所做的,他愿意一辈子每天继续做下去!
但上天仿佛是嫉妒这对彼此恩爱的幸福伴侣,就在他们结婚的第二年,西蒙娜突然患了眼疾。起初只是视力下降,眼睛疲劳干涩,维克多以为是她每天夜里学习太辛苦,就会主动帮她阅读需要记住的知识,但后来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读书写字已经很吃力,他们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维克多赶紧带她去看医生,诊断结果是视神经脊髓炎引发的急性球后视神经炎,而且由于长时间疲劳和拖延,已经造成了视网膜动脉阻塞,恐怕已经很难治愈。
这一结果如同晴天霹雳,几乎击垮了两人的心。他们还太年轻,幸福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他们还有很多梦想未来得及去实现,上天却给了他们如此沉重的打击!尽管维克多努力地四处求医问药,却为时已晚,医生说她的病不是短时间形成的,发展到这种程度治愈的可能微乎其微。但维克多绝不会放弃,依旧每天奔波于工作和各个医院、药铺之间,想尽一切办法挽救妻子的眼睛。直到有一天,西蒙娜握住他的手平静地说:“带我去布拉格吧,我想在失明之前好好看看那座美丽的城市!”
于是两人经过一番讨论最终决定——对家人隐瞒西蒙娜的病情,谎称她已经考上了查理大学教育学院,要去布拉格读书,而维克多也要去那里工作,以便陪伴和照顾自己的妻子。此言一出,西蒙娜的家人既高兴又不舍,特拉维斯先生又像结婚那天一样哭了一场,但最终同意女儿离开自己去追寻梦想。
“我把我的珍宝交给你,”他老泪纵横地对维克多说,“你一定要让她幸福!”
“我一定会的,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布拉格距离西蒙娜的家乡只有不到一百公里,在这之前她却从未去过。但她已经听无数人说起过那座古老的城市,说她是伏尔塔瓦河(Vltava)上一颗璀璨的明珠,但凡去过那里的人都会深深爱上她!等他们自己到了那里,便知道那些人所言不虚,布拉格的美令人怦然心动,宽阔的伏尔塔瓦河犹如一条闪亮的丝带静静流过,一座座风格各异的石桥整齐排列,河岸两边是缤纷多姿的古老建筑,整座城市散发着一种绚丽且浑厚的古韵之美,蕴含着千年的迷人韵味。两人一踏入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两双眼睛便怎么也看不够。他们沿着河边走了很久很久,甚至走过每一座石桥,在每一座古老的建筑前驻足停留,惊叹于这座古城的每一个角落,流连忘返、步履不停!
维克多在距离河边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窄小的公寓,虽然很简陋,但两人住却很温馨。他在城里找了一份邮差的工作,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骑车载着西蒙娜逛遍城市的每一处角落,当然也包括她曾经梦想的地方——查理大学。他们有时会去校园里散步,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一会儿,想象着在这座古老的学校里求学的情景,看着那些自信的学生走来走去,他们也会羡慕且短暂惆怅一小会儿,但西蒙娜乐观开朗的性格从来不允许自己过多悲伤,以至于连失明后要做的事情都计划好了——她要写一个故事,一本书,献给这座钟爱的古老城市,诉说自己对她的眷恋。从此她要以写作为生,用文字填补视力的空缺,描绘内心丰富的情感。为此她提前练习了盲人写字框,用笔在框内写字,只要把握好字母间距,可以写得工整且清晰。她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所以当那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并没有过多悲伤,也没有太多惊惧。她只是微笑着拭去眼泪,对维克多说:“没关系,布拉格已经被我永远记在心里了,她的美会在我的脑海中永不褪色!”
西蒙娜很快开始在公寓里撰写她构思已久的小说。故事讲的是中世纪时期,一支罗马帝国的军队被派往波西米亚地区(现捷克境内,曾属于罗马帝国)戍守边疆,与当地的凯尔特人部落展开了激烈的战争,他们的首领帕拉加斯英勇善战,但独虎难敌群狼,凯尔特人仗着人多且熟悉地形的优势,很快打败了寡不敌众的罗马军队。凶残的凯尔特人不仅伏杀了军队里所有的人,还残忍地将他们的头颅砍下扔进伏尔塔瓦河,进行血腥的祭祀!死去将士们的尸首不完整,他们的灵魂就无法升入天国!
重伤临死之际,帕拉加斯将自己的灵魂封印在随身携带的宝剑之中,执剑向众神发誓,如果能让自己打败敌人收复领地,他甘愿祭献自己的灵魂,从此忠于诸神,永世效力,死而无憾!
于是神明赐予他的灵魂神力,他手持宝剑消灭了所有敌人,不仅保住了领地,还为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将士们报仇雪恨。但胜战之后,他不惜再次用自己的灵魂作为交换,请求神明找回死去将士的头颅,让他们的灵魂得以安息!他将封印了自己灵魂的宝剑抛向宽阔的伏尔塔瓦河,带有神力的宝剑瞬间分解成无数碎片,如同闪亮的星尘散落在长河两岸。与此同时,那些英勇牺牲的将士的头颅纷纷浮出水面,回到了各自的躯体之上,他们的灵魂得以去往天国,成为神域的奇兵,从此为神而战!
但从此失去了灵魂的帕拉加斯,他空荡荡的躯身只能如同行尸走肉般游荡在伏尔塔瓦河边,试图寻找自己灵魂的碎片。凛冽的寒冬很快就来了,宽阔的河面很快被冰层覆盖。帕拉加斯试图踏过冰面去往河对岸继续寻找,走到河面中央的时候冰层却突然裂开,瞬间将他吞噬得无影无踪。
由于帕拉加斯没有灵魂,所以他在冥界渡过冥河的时候并没有失去记忆。再次转世后,他依旧用一生的时间行走在伏尔塔瓦河边,继续找寻自己的灵魂。为了能去往河对岸,他还用毕生的时间修建了一座石桥,一天搬运一块沉重的石头,用尽了一生时间。但当他第二次转世的时候,已经有人听说了他的故事,于是愿意帮他搬运石头建造桥梁去往河的对岸。所以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寻找自己的灵魂。接下来的第三世、第四世……越来越多的人前来帮他修建石桥,建桥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就这样,帕拉加斯每一次转世,都在伏尔塔瓦河上修建一座石桥。就这样一千多年过去了,帕拉加斯已经转世了十八次,所以伏尔塔瓦河上就有了十八座美丽的石桥。这一千多年来,帕拉加斯无数次踏过石桥,游走于长河两岸的每个角落。在寻找灵魂的过程中,他遇见过无数的人,经历过无数的事,邂逅了每一处风景。伏尔塔瓦河的两岸留下了他无数的脚印,每一座古老的建筑都见证了他不懈的追寻。经过生生世世从不放弃的苦苦寻找,帕拉加斯终于慢慢收集了自己灵魂的碎片。就在这个崭新的时代、崭新的世界,在这座人世间最美的城市,他将集全自己完整的灵魂,从此不再做游走世间的孤魂野鬼,一个全新的帕拉加斯将卷土重来,带着他凝聚了千年神力的不死灵魂,重新降生于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