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娜的故事洋洋洒洒,跨越了上千年。她为这座城市每一座古老的建筑、每一个难忘的角落都撰写了一个美丽而忧伤的故事,她将自己记忆中、脑海里的每一个地方都写进故事,每一个文字都是她对布拉格深深的爱!
每天只要沉浸在写作中,她就能忘却失明的痛苦,忘记生命中所有的烦恼,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整个人都显得特别有精神,甚至是兴奋。但维克多却发现她日渐消瘦,仿佛是那些故事正在消耗她的精力,正在燃烧她柔弱的生命。他几次想劝说妻子注意休息,不要为了写作累坏了自己的身体。但西蒙娜每次都愉快地笑着对他说:“没关系,我感觉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气呢。我从来没有这么充实、这么高兴过,你真的不用为我担心!”
维克多见劝说不动,也就不再忍心剥夺她快乐的权利,可又心疼她每天这样劳累自己。于是他去医生那里索要了一点安神助眠的药物,希望她起码在睡觉的时候能好好休息。
这些药物最初起到了些许作用,西蒙娜有时写着写着就会昏昏欲睡,每当这个时候,维克多就顺势扶她上床休息。但没过多久,药物的副作用就显现出来——机械的睡眠结束后,西蒙娜偶尔会在夜里精神抖擞地醒来,失明的她不知道是在白天还是夜晚,起床便迫不及待地摸索着走向桌边,拿起笔继续写。
维克多时常会在半夜醒来发现妻子不在身边,只能披上衣服下床耐心地把她劝回来。
“亲爱的,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地接近神灵!”一天夜里,西蒙娜微笑着对他说。她高兴地握住维克多的双手,眼中闪烁着神采奕奕的光芒,仿佛光明重新又回到了她的瞳孔里,“我写作的过程仿佛是开启了一扇通往天国的大门,洁白的光芒照亮了我的前方,我的生命一片光明!”
“可是亲爱的,你太累了。”维克多耐心地劝她,“这说不定是你疲劳过度引起的亢奋呢。”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西蒙娜微笑着用手抚摸他的脸颊,“我有时会梦见一些奇异的景象,那感觉太美妙了。我在清醒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但是在梦里,我还能看到异常美丽的色彩!那些梦给了我无穷的灵感,我只是想尽快把那些稍纵即逝的梦境写下来!”
“你太投入了,西蒙娜。”维克多担心长此以往妻子的建康会出问题,于是工作之余一有空就会找各种理由将她带出公寓,陪她在寂静的公园里散散步,呼吸一下室外的新鲜空气。
西蒙娜总会很高兴地配合,并会在路上给维克多讲很多有趣的故事。
有一次他们漫步走过著名的查理大桥(始建于1357年,1400年竣工,遵照捷克国王查理四世之命而建,因此得名)的时候,西蒙娜就讲了一个关于这座大桥的故事。
在历史上,这座大桥被洪水冲垮过许多次。在当地的传说里,这些洪水都是由当地的魔鬼造成的。为了尽快把桥建好,当时负责修桥的年轻工程师只好与魔鬼打成一个交易,即在大桥竣工之后,愿意献上第一个过桥之人的灵魂。但是后来工程师不愿牺牲无辜,所以派守卫站在桥头,不允许任何人通过。后来魔鬼化成了人形,找到了工程师怀孕的妻子,告诉她桥上发生了事故,让她赶紧去找丈夫。看到妻子走上桥工程师才知道中计了,第二天早晨,他的妻子和孩子双双去世,工程师从此陷入深深的悔恨,不久他本人也郁郁而终。
这或许只是一个普通的民间传说,维克多却听得毛骨悚然。他不由想起了自己儿时的伙伴海内克,担心自己的妻子不会不会也像他一样钟爱那些黑暗诡异的离奇故事,并在这种怪异的路上越走越远。他问妻子从哪听到的这些奇怪故事,西蒙娜却神秘地告诉他,是在梦里!
“梦里?”维克多起初还以为是当地的某个老人给她讲的,却原来是她自己在梦里想象出来的!
“对,”西蒙娜认真地点点头,“是梦里的一个声音讲给我听的,包括我写进小说里的那些故事,都是那个声音讲述给我的!”
维克多更是头皮发麻,心想难不成是海内克那个怪胎的鬼魂找到了自己,每天夜里给自己的妻子讲故事?他摇摇头打消了这个荒唐的想法,且不说他不希望自己的儿时好友变成鬼魂,而且就算是那个人已经化成了鬼,维克多也希望她能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
由于维克多的悉心照料和耐心陪伴,西蒙娜的作息时间慢慢恢复正常,身体状况也逐渐好转。甚至偶尔会在晚上休息前主动投怀送抱,尽情体会依偎在爱人怀中的温暖。
就在维克多以为一切正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恐惧却再一次袭击了他敏感脆弱的神经。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在深夜醒来,发现西蒙娜又不在身边。他以为妻子像以前一样半夜醒来又去写作了,便习惯性地披上衣服下床查看。寂静的夜晚屋里一片漆黑,只有依稀的星光透过窗户散落进来。维克多轻轻走出卧室,脚步却在门口戛然而止。
他看到自己的妻子西蒙娜在黑暗中伏案疾书,沙沙的写字声在寂静中显得异常刺耳。西蒙娜的身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诡异的身影站在她的旁边,俯身将嘴唇贴在她的耳边!维克多大吃一惊,全身所有的血液瞬间都涌上了头顶!他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快速伸手拉动灯绳打开电灯!灯光亮起的那一瞬间,西蒙娜身边的黑影即刻消失不见,而她的妻子却突然全身瘫软,眼看着就要从椅子上栽倒在地!维克多一个箭步冲上去,用最快的速度托住了她的身体,却发现她已在自己的怀中昏睡过去。
后半夜维克多亮着灯彻夜未眠,即使身边的妻子已经甜甜睡去,他依然心有余悸。
直到窗外的天色慢慢放亮,西蒙娜在睡梦中幽幽醒来,熬了一夜的维克多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他尝试着问妻子昨晚睡得怎样?
“很好啊,一觉睡到天亮!”西蒙娜微笑着说,脸上带着睡饱后的满足。维克多的心中却顿时略过一丝凉意。
“做梦了吗?”
“好像做梦了,”西蒙娜歪头想了想,“不过睡得太香,已经忘了!你呢,你昨晚睡得怎样?”
“再好不过了。”维克多顶着黑眼圈说。
他不敢告诉西蒙娜自己昨晚看到了什么,他不敢说,因为他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他见过那个黑影,在梦里!在儿时遥远而悲伤的梦里,那个黑影徘徊在故乡的小镇里,盘旋在死去亲人的头顶上,盘踞在记忆中破败的屋顶。
维克多也不确信昨晚究竟是做梦还是眼花,但他确定那是曾多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恶魔,从儿时一直追随到现在!他不能再让自己身边的人面临危险,所以他决定再次搬家,离开布拉格,去一个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地方。
劝说西蒙娜搬离她心爱的城市倒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因为布拉格已经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里,无论走到哪都不会消失。于是维克多决定尽早启程。他向工作的邮局请了两天假,骑车带着西蒙娜来到了距离布拉格二十公里的一个小村庄,并在那里安顿了下来。
那是一座美丽的矿山小村庄。坐落在一个低矮的峡谷内,小村庄教堂的四周点缀着片片草地,风景旖旎,色彩斑斓。村庄周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牧场和果园,村民们的生活过得非常平静,自给自足,对政治则兴趣索然。
战争的阴霾仿佛并没有蔓延到这里,这个景色秀丽的小村庄简直就是理想的世外桃源!
为了维持生计,维克多每天骑车二十公里返回布拉格的邮局上班,并利用下班后的业余时间修葺刚从村民那里买来的简易农房。房子是用石头砌成的,房顶铺了厚厚的干草,冬暖夏凉。好心的村民送给他几件旧家具,有的热心邻居甚至还拿来了自家漂亮的瓷盘,盘子里还盛着新鲜的面包。这一切都源于西蒙娜的美丽善良,她一来就受到了许多村民的喜爱,加之听说她不幸失明,几个热心的村妇更是每天来帮她打理家务、陪她聊天。这样一来,维克多就可以安心地去工作了,日子也在一天天的忙碌中逐渐充盈起来。
离开布拉格的西蒙娜也不再写作,而是每天与邻居们亲切攀谈,人也变得容光焕发,与维克多更是恩爱有加。他们在这座宁静美丽的小村庄幸福地生活着,日子每天都像蜂蜜一样甜。
在那些阳光温暖的日子里,西蒙娜又重新变回了之前那个天使。她可能真的是天使,用她最纯真无瑕的爱洗涤和熏染着维克多的灵魂。
爱上一个人就像搬进一座房子,你会爱上她的一切,陶醉于拥有她的每一个清晨,迷恋每一个宁静安详的夜晚,内心无比踏实且充满幸福。维克多会利用工作时间给妻子买一些简单却带着爱意的小礼物,有时是一只精美的木质发夹,有时是一只有趣的牛叫发声盒,拿在手里颠倒一下就能发出逼真的牛叫声,逗得西蒙娜开怀大笑。但西蒙娜独自在家的时候也不闲着,她有时会帮人家脱玉米粒,堆成小山的玉米她用手一干就是好几天,两只手累得吃饭都在发抖。维克多看着心疼,西蒙娜却总笑着说没事,她很高兴自己能帮上忙,而且还能跟村民换很多新鲜的农产品。她甚至练习了自己在家做饭,烤面包、煮米粥都不成问题。她还学会了织毛衣,在热心邻居的指导下给丈夫织了一件,维克多每天都穿着它上班。
很快到了冬天,维克多在家中生起温暖的炉火,而此时西蒙娜织的毛衣已经可以跟人家换东西了,她用两件毛衣换了一床崭新的棉被,还用两条毛裤换了一小堆煤块,这样他们就可以度过一个温暖的冬天。
圣诞节的时候,维克多送给妻子一份精美的礼物——里拉琴(Lyre)。西蒙娜爱不释手,格外欣喜。
在温暖的炉火边,西蒙娜附在丈夫的耳畔,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惊喜——她怀孕了!
“真的?!”维克多惊喜万分,他万万都没有想到,像自己这样的人还能做父亲!
“明年夏天,我们就能做父母了!”
维克多高兴地抱起她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险些撞到了墙边的圣诞树。那棵还没有人高的圣诞树是维克多自己上山砍来的,西蒙娜还说,以后不要再砍树了,要让所有的小树都长大。却不知道,那是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
1942年春天,维克多比以前更忙了。为了抚养即将出世的孩子,他白天做邮差,晚上去面包作坊打工,每天早出晚归,经常深夜才回来。有时候面包作坊的工作太繁重了,忙碌到深夜的维克多没有力气再骑车回家,就只好在作坊里凑合睡一晚,第二天早晨直接去邮局上班。他用自己额外挣出来的钱请会做木匠的村民打造了一张结实的婴儿床,只要有时间回家就一定会给西蒙娜买好吃的,让她补充营养。但随着两份工作越来越忙,他回家的日子夜越来越少,只能拜托邻居们帮忙照顾自己的妻子。
那年夏天一个清爽明媚的早晨,维克多像往常一样出门上班,西蒙娜站在家门口送他。她的腹部已经隆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在清晨金色的阳光下如同美丽而安详的女神。维克多不由想起了小学老师给他讲过的孕育女神勒托,那个生下了光明之神的伟大女子,像极了此时的西蒙娜,晨曦在她的头发、衣裙间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仿佛是她孕育着生命的身体在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那一天是1942年6月9日,第二天,维克多·马洛尔的灵魂将在这个世界上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