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得知自己被国立师范大学录取,压在维克多心里好几年的巨石终于放下了,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几乎喜极而泣,甚至想要跪在地上喊出压抑在心中的那句话——“父亲,我终于可以去找你了!”
所以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起,他就以几乎亢奋的情绪激动地收拾行李,准备利用开学前的假期快速返回捷克,回到他魂牵梦萦的家乡,仿佛只要他重新踏上那座曾经熟悉的边陲小镇,所有曾经离开的家人就都会在那里等着他,他就可以看到所有深埋在记忆中从未忘记的熟悉面孔,他灰暗的生命会再次迎来久违的光明!
那一夜他带着美好的希冀入梦,这是自从父亲离开以来,尤其是海内克离开以来,他睡得最踏实的一次!因为不久之后,他就要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全找回来!带着这样美好的愿望,疲惫已久的维克多沉沉睡去,并做了记事以来最美好的一个梦——梦中他回到了自己从前的家乡,那座平静祥和的边陲小镇,一个美丽的清晨,晨雾仍未散去,但已经有依稀的阳光透过稀薄的雾气弥散开来,恍如朦胧却亮丽的仙境。
他梦见自己又变成了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父亲牵着他的手,走在晨雾中安静的石板路上。路边种着一排线条分明的小树,树枝上挂着用闪亮的小石子做成的风铃。他们就像是一对幻影,在雾中出现,静静走过没有人的街道,最终又消失在一片茫茫的晨雾中。
在梦中醒来的维克多嘴边挂着幸福而忧伤的微笑,眼角垂着泪珠。他披上衣服,点燃一支蜡烛,在柜子的抽屉里翻找出小时候的素描本,他曾经在里面记录下了无数个或悲伤或奇异的梦境,那些他画出来的私人日记。
维克多将素描本掀到空白的一页,用铅笔在微微泛黄的纸张上轻轻勾勒,画出自己记忆中的街道、古老的石板路、两边陈旧却充满人情味的房子、屋宇上展翅嬉戏的鸟儿……年幼的他牵着年轻时的父亲,蹦蹦跳跳地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向充满希望的幸福人生……
夏日的早晨清澈而明朗,从酣梦中醒来的维克多起身下床,家人们都已经起来了,母亲趁着清晨的凉爽去田地中打理庄稼,外婆在厨房做早饭,荞麦的香气伴着玉米的香甜飘散出来,勾勒出这个清晨最美好的气息。外公正坐在院子中的藤椅上乘凉,柔和的晨曦洒落在他头顶的发丝上,银色的发梢散发着闪亮的光泽。维克多在他的背后轻步走上前去,微笑着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那天早上,外婆打翻了灶台上的锅子,荞麦汤洒了一地;母亲用镰刀除草的时候割破了手指,鲜血滴落在衣襟上。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维克多搭在外公肩上的那只手,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温度。闷热的夏天,外公的肩膀如同夜晚的岩石一样冰冷。维克多不记得外婆是怎么慌乱地从厨房中跑出来,摇晃着藤椅上的躯体凄声哭喊;也不记得母亲跑回来的时候蓬头垢面,因为在路上摔了一跤,脸上的泪痕掺杂着尘土。他只记得,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花楸树在盛夏突然落叶纷纷,如雪片般飘洒在院子里,散落在外公灰色的衣襟上。
由于天气炎热,外公的遗体第二天就下葬了。维克多捧起墓穴旁的泥土撒在棺木上,却没有洒落一滴眼泪。他的泪水早已在曾经逝去的遥远岁月中流干了,剩下的只有心中的苦涩,如同沉重的阴云积压在胸口。葬礼后的几天维克多在自己屋中呆坐了很久,仿佛是在怀念,又似是在道别。直到变得沉静了很多的母亲轻轻地走进他的房间,带着疲惫的微笑将那份代表着分别的录取通知书交到他手里。
“去吧,我的孩子。”母亲的声音似乎从未如此温柔,“未来还有很多美好的时光在等着你!”
“可是我的家人呢?”维克多没有将心中的问题说出口,“难道他们就要永远留在冰冷的过去?”
母亲抬手抚摸着他消瘦的脸颊,这是他记忆里从未有过的亲密举动。“我们都为你骄傲!”
母亲走出房间后,维克多站起身,打量着这间他生活了十余年的屋子,陪伴他长大的书桌、柜子……或许人们每离开一座住了多年的房子,自己的一部分就会永远留在那里,那里就会成为你梦中的家,那个无论你去了哪里、过了多久都会心有所居的地方,也是你童年的坟墓。维克多拉开抽屉,取出那只记录了他整个童年的素描本,放在手中轻轻摸索,然后缓缓打开。那些儿时遥远的梦境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但他的眼睛却顷刻间睁大了,手指不断地翻动着那些涂满了墨迹的纸张,心脏突然间狂跳不止!记忆中那些原本被他美化了的昔日梦境,如今却以无比恐怖的面目呈现在他的眼前——记忆中他画的爷爷身边有很多盛开的天竺葵,还有一棵接满果实的柿子树。结果他看到的画面却是爷爷身边有很多灰色的墓碑,干枯的树枝上挂满了死鸡!
他惊恐地快速翻到下一页,画的是奶奶。记忆中他画的应该是奶奶做了很多玉米饼,在盘子里堆成高高一摞,旁边桌子上还放着香喷喷的烤面包。结果画中呈现的却是盘子里放着猪头,旁边的桌子上堆放着像面包一样被切开的猪身子,黑色的血沿着桌边淌在地板上……
再下一页是母亲抱着妹妹,他记得自己将母亲画成了体态丰腴的女人,而她怀中的妹妹,亦是胖嘟嘟、粉嫩嫩。但画中的母亲形容枯槁,干瘪的乳房已经没有一滴奶水,枯瘦的手臂揽着一具婴儿的枯骨,骷髅空洞的目光还在窥探着这个它短暂停留的世界……
维克多颤栗的手指疯狂地翻到下一页,弟弟幼小的身影独自徘徊在家乡的小镇里,小镇只有空荡荡的房子和清冷的街道。黑色的雾气在灰暗的石板路上蔓延升腾,将小镇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死亡之中,路边鬼屋一样的门窗里藏匿着若干恐怖的亡魂,正不怀好意地注视着走在路上的弟弟……
最后一页,父亲牵着他的手,走在记忆中的石板路上。路边立着着一排稻草人一样干枯的小树,树枝上挂着用碎骨块做成的诡异风铃。两边是摇摇欲坠的破旧房子、屋顶上根本不是嬉戏的鸟儿,而是展开黑翼随时准备带走生命的恶灵!
看完这些极其恐怖且不可思议的画,维克多呆呆地愣在原地,回忆如同汹涌的洪水般涌上心头——那次他梦见爷爷并在当晚就将爷爷的样子画下来的时候,第二天就发现家里的鸡死了;接着不久之后他又梦到了奶奶,同样是在画下奶奶之后,家里养的克米洛夫猪一夜暴毙;然后是妹妹,妹妹饿死的时候还只是个婴儿,结果他画下妹妹后不久就听说自己的老师流产了,原因是胎死腹中;接着是弟弟,虽然他们一家人都不愿接受弟弟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但依当时的处境看弟弟必死无疑!他画下了杳无音信的弟弟,结果……那一次他失去的是与他最亲近的父亲!想到这维克多感觉到自己心脏狂跳、无法呼吸,因为他想到自己最后画了父亲的时候,外公第二天就在院子中的藤椅上与世长辞!
如果他每画一个已经逝去的亲人,就会带走另一个生命,那自己的父亲岂不是已经……
不!维克多绝不肯相信!他的父亲只是回家乡去找弟弟了,他的弟弟还没死,所以父亲肯定也不会有事,所有这一切只是看似恐怖的巧合而已!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维克多极力说服自己,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还在不停地颤抖。他扶着桌子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却又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呼吸。于是他抓着画本踉跄着跑出去,想到屋外去呼吸新鲜的空气。他避开想要拦住他问怎么了的母亲,绕开院子里正在喂鸡的外婆,飞快地跑出家门,在炙热阳光的烘烤下一路乱奔,疯了一样地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累得直咳嗽,但马上剧烈的咳嗽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但他仍喘不上气,仿佛胸口被挤压在巨石中间根本无法呼吸。他张开嘴,想要大口呼气,呼出来的却是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喊!
“父亲——”他的一声呼喊已经用尽全力,“是我害了你!魔鬼——为什么不把我带走!”
心中的怒火焚烧着他的灵魂,他的生命仿佛也被一同燃尽。所以黄昏时走回家的,只是一具躯壳,而这副躯壳却仍要露出平静的笑容,以不让活着的家人看出端倪。他故作平静地收拾行李、若无其事地吃饭、假装睡觉,第二天就告别家人踏上了行程。
“我爱你们!”分别前他微笑着对家人说,母亲和外婆不舍的泪水却未能换来他的一次回头。
他不能回头,因为他的心已死去,永不复生。
他不能回头,因为他要坚定脚步,为了复仇!
他给自己立下誓言,要么找到父亲,要么将自己送入地狱,永不超生!天黑前他走到河边,做了两件义无反顾的事情,一是点燃火柴,烧毁了那份入学通知书,二是从包里取出在家里偷出来的尖刀,将自己的一只手放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用刀斩断了小拇指。没有了小拇指抵住本子支撑起握笔的手,他从此就再也不能画画了。维克多咬紧要关一声不吭,随手将切断的小拇指扔进湍急的河水中。
转身走开的时候他已暗自起誓,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从此生不为人,只做一只游荡在世间的幽灵,以悔恨为食,直至含恨而亡!
维克多背着简单的行囊来到火车站,夜晚的车站乘客稀少,他默不作声地伫立在站台角落,等待着西去前往捷克的列车。他没有注意到旁边一名身穿黑色长裙的女子正慢慢向他走来,手中提着一只长方形的小行李箱。直到那名女子开口问话,维克多才知道她的存在。
“请问,去伊尔库兹克(Иркутск)该坐哪趟列车?”若不是这座熟悉的城市名微微牵动了一下维克多的内心,他恐怕都不会意识到有人在跟他说话。他慢慢转头,见身边站着一名面色白皙、头发乌黑的清丽女子,正在用讯问的目光看着他。那名女子说着生熟的俄语,带着西欧那边的口音,显然是个外国人。
若非心情沉重,维克多一定会感叹于她美丽的面容,一双清澈的眼睛如同黑色宝石,又似晴朗夜空中闪烁的繁星。但此刻的他没心思考虑对方提出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也是个异乡人。”
那名女子并未露出失望的表情,而是低下头,看着他用布条胡乱缠住、却仍旧滴血的手。
“You're bleeding.”女子轻轻地说了一句,维克多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那名女子便轻轻挽起他受伤的那只手,抚摸了一下滴血的伤口。她的手纤细而冰冷,没有一点温度,维克多却感觉自己的手指泛起一丝温热,血也瞬间止住了。
女子对他微微一笑,转身欲走。
“要乘坐向东去的列车,”维克多轻轻地说,“要一直坐到贝加尔湖边,大概还几天才能到。”
那名女子再次转过身来,礼貌地表示感谢。
“我要向西前往布拉格,”维克多接着说,“我有个朋友在贝加尔湖畔,你能帮我捎去一件东西给他吗?”
“当然!”女子高兴地说。
维克多俯身从行囊中取出他的那只素描本,递给对方:“他的名字叫海内克,海内克·科特拉尔。他看到这只本子就会知道一切。”
“海内克·科特拉尔,”女子认真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我一定会找到他。”
这时西去前往捷克的列车来了,维克多在白色的雾气中踏上车门,列车开动后,他转头看着夜晚寂静站台上孑然而立的女子。待女子的身影渐渐远去,他随手拆下缠在小拇指根部的布条,发现伤口已经结痂,创面仿佛被专业的医生精心燎烤过,干净而工整,而且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