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头天晚上熬了一夜看书画画的维克多睡了一上午的懒觉,临近中午的时候被外公的大嗓门吵醒,原来外公一大早就去了附近镇上的集市,回来一进门就喊冷,语气中却难掩兴奋,似乎是在集市上淘到了什么好东西。维克多闻声赶紧穿上衣服跑出来,看见外公正从一只口袋里一件件拿出他的“战利品”——他给外婆买了看上去有点旧但质量却很好的羊毛头巾、给母亲买的又轻便又保暖的旧毛皮靴、给维克多买的毛色样式都很好看的兔毛帽子,以及最让他满意的好东西:一袋足有五俄磅重的风干肉(俄磅是前苏联自1927年实行国际度量单位前用的重量单位,1俄磅≈409.512克)!
“这回圣诞节我们不用只吃土豆了,”外公兴奋地炫耀自己的战绩,“这是我从一个外地人手里便宜买来的,当年蒙古人远征行军路上就吃这个,一碗就能煮一大锅饭!”
“您是花钱让那个外地人给骗了吧,”母亲看了不瞒地说,“这些陈年肉干不知放了多久,上面都是寄生虫,吃了会得病!”
“你懂什么?”外公大声反驳到,“这是蒙古人的工艺,外面都是一层油和灰结合的蜡皮,怎么长虫!”
一家人在屋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听的时候,维克多却发现围观的人中间没有自己的父亲。他的目光在屋里快速巡视了一下,最终竟然在自己房间里发现了父亲的背影。他看到父亲背对着屋门一动不动地静静站着,好像在低头看什么东西。
“爸爸?”维克多朝自己房间里喊了一声,想让他也来看看外公的这些战利品。谁知这一喊却突然有什么东西从父亲的手中脱落,“啪”地一声掉在了他面前的地板上。维克多仔细一看,却惊讶地发现那是他画画用的本子,掉在地上的时候恰巧翻到弟弟的那一页!父亲竟然在翻看自己的东西!维克多突然就惊得汗毛竖起,他没想到父亲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房间,又是怎么发现他画的那本东西?那一直是只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维克多惊讶之余竟有些生气,他快速跑进自己房间,想责怪父亲不该偷看自己的东西,可是刚来到他身后,父亲却猛地一个转身擦着他的肩膀快速走出了房间,嘴里念叨着一句只有他能听清的话:“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维克多看了一眼地上本子里掀开那一页的内容,心中立即明白了父亲这句话的意思!可是等他回过神来,他的父亲已经推开屋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爸爸!”维克多大喊一声追出门外,却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雪了,密集的雪花被风吹得倾斜而下,如同他此时纷乱的心情。家人们也都出来了,母亲用力拦住了想要跑进雪中去追的维克多,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朝着捷克家乡的方向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密集的雪幕中。
维克多甚至不记得那一年他几岁,只记得父亲离开的那一天,他的童年就此结束了。
如果说小学的四年还算无忧无虑,初中五年却显得极其漫长。父亲不在的日子维克多每天担心忧虑,他希望父亲能找到弟弟,但自己也知道几乎不可能,找不到的话父亲就会一直找,他就会一直见不到父亲。他曾经多次跟母亲说过要回捷克家乡找父亲,却都被母亲回绝了,理由是外公病了,需要人照顾,而且父亲走后母亲在镇上找了一份工作养活一家人,他们走了两位老人根本无法生活。外公的病确实也不容乐观,常年的辛苦劳作加上嗜酒成性,让这个刚过半百的老人身体每况愈下,几年的工夫就丧失了劳动能力,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了家中两个女人身上,外婆种地,母亲辛苦打工维持生计。父亲的离开让这个本就贫穷的家雪上加霜,更是在维克多心中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不过好在他的身边还有海内克,升入初中后由于地域关系他们又被分到了同一所中学,而且他们几乎都没再结识新的朋友,毕竟像他们这样的怪胎又有谁愿意接近?只有他们亦近亦疏地偶尔陪伴彼此,并一同在怪胎的路上愈走愈远。
海内克还是会不停地写故事,而且写得越来越离奇。维克多偶尔会看看他写的故事,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学习绘画上。他的母亲起初不愿让他画画,因为这种爱好颇费纸笔颜料,不仅是一笔额外的开销,还不当吃不当喝,不如去学门营生的手艺。但后来看他画得确实有模有样,说不定将来能成器,便给他立了规定,要么努力学习将来考上南联邦大学师范学院美术系(始建于华沙,1915年搬到顿河沿岸的罗斯托夫市,1917年俄改名为顿河大学,现名为罗斯托夫国立大学),要么将他卖到波兰去做苦力,还承诺只要能考上大学,就同意他回捷克家乡找父亲!
于是在这样别无选择的情况下,维克多只能努力学习,竟然从一个资质平庸的差等生逐渐晋升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并因此得到了老师的喜爱,美术老师甚至愿意重点培养他,以便将来可以成才。因此维克多绘画的功底也不断提高,尤其是在成本较低的素描方面,他的进步着实令师生们刮目相看。尤其是有一年的感恩节,维克多为了感谢美术老师的栽培之恩,特意画了一幅素描版的《无名女士》(创作于1883年的名画)赠送给他,竟然还因此在学校里一鸣惊人,从一个不为人知的透明人成了小有名气的绘画天才。但维克多并未因此而沾沾自喜,他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努力学画绝不是为了出名,而是为了回捷克家乡寻找自己的父亲。这个想法一直支撑着他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因为家人才是他心中最大的牵挂!
在这一信念的支撑下,维克多果然不负众望地考上了城里的高中,虽然文化科目成绩并不理想,但突出的绘画功底却帮他得到了市立高中的破格录取!这一喜讯足以让从小就以为他不聪明的母亲欢天喜地,在邻里间奔走相告。外婆亲手做了猪肉派,说是要犒劳这个为家里增光的宝贝外孙。但她们都不知道,维克多自己并没有太多的欣喜,因为他清楚记得自己努力学习的动力。两年,还有两年,只要读完高中顺利考上大学,他就可以回家去找父亲!
但这两年并不轻松,城里高中聚集的都是各个镇上中学的优等生,导致维克多一入学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差生。巨大的落差给他造成了极重的心理压力,而且还有一件事情令他倍感焦虑——陪伴了他九年的唯一好友海内克突然辍学外出打工,原因据说是他那年老色衰的妓女母亲再也无法支撑起扶养他的重担,便让他年纪轻轻就中止学业打工挣钱。分别的时候海内克没有说再见,在维克多收拾行李准备去城里读书之前,他就已经背起行囊前往伊尔库兹克(Иркутск)。得知他要离开的那天维克多第一时间从家里跑出来飞奔到火车站,疯狂地在站台上寻找朋友的身影,却始终没找到他。其实海内克就隐藏在离他不远的角落里,他不想道别,因为他不想在别人的生命中留下痕迹。但在维克多的心中这个朋友的分量早已情同手足,失去他就如同割裂了自己一部分的生命,恍惚之间仿佛什么都没有了,父亲杳无音信,最好的朋友也就此天各一方。生命中已经没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突然间变得空落落,茫然失措不知何去何从。其实他宁愿将上学的机会留给海内克,因为他比自己更聪明,更应该有机会攀登高峰!而他自己,他宁愿像好朋友那样踏上远行的列车,离开这个囚困了他十年的他乡之地,在沿途一边打工一边赶路,直至回到他魂牵梦萦的故乡,找到日思夜想的亲人!可是他恨自己,恨自己总是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相继离开却无能为力,恨自己一无是处无力摆脱命运的牢笼!如果人生注定要不断地分离,他宁愿留在回忆中的人是自己!
就这样,维克多在极其痛苦的孤独与压抑中咬牙挨过了漫长的两年,只能用拼命的埋头学习来忘却心中说不出口的苦闷,并独自咀嚼着这份他人难以想象的痛楚,只能将其深深埋在心底。但命运之神绝不会因为你的奋力挣扎而心慈手软,为了贪食你更多的悲痛它只会变本加厉。维克多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外公的病情突然加重了,不仅内脏出现了问题,生活也逐渐不能自理。外婆只能时不时放下田里的农活在家照顾,母亲也不得不时常请假应对家里的琐事。但农田没有人打理会疏落,工作时而懈怠会误工,结果就是到头来庄家也减产,工作也丢了,一家人的生活眼看变得拮据。以至于这一年的圣诞节他们真的只能吃土豆了。寒冷的冬季呆在清冷破败的家里,维克多不禁想起了外公体格尚健的那个冬天,跑去集市给家人买了过冬的衣物和过节吃的风干肉,但也是在那一天,父亲看了自己的画后撂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再次变得支离破碎,也再次击碎了维克多的心。如今海内克也离他而去了,生命仿佛只剩下躯壳。而且整个寒假母亲都在不断重复念叨她寄托在儿子身上的全部希冀,更让维克多压力倍增,只能靠不断读一些励志的书籍给濒临崩毁的自己持续打强心针,同时也排解心中的苦闷,沉浸在书中以暂时忘却所有的悲伤与压抑。就这样好不容易迎来最终的升学考试,尽管维克多拼尽全力,却最终也没能考上母亲指定的南联邦师范大学美术系。就在他绝望地以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都付之东流的时候,一向关心他的老师及时给了他一个重要提示——中西伯利亚的伊尔库兹克(Иркутск)有一座国立师范大学(1909年建校),由于深处远东,距离欧洲较远,因此生源有限。老师提醒他立即报名这所年轻的大学,说不定还有希望。事实证明这位恩师的提议为他指了一条明路,维克多当即向该校的美术系报名,结果成功被录取!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维克多衷心感激了这位改变了他命运的恩师,激动之心无以言表!一是他终于考上大学,可以被母亲允许回捷克家乡寻找父亲,二是他记得海内克工作的城市就是伊尔库兹克,他也一直希望能与昔日好友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