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金基皇家公园距离火车站较远,即使我脚下不停,穿过大半个市区走到公园门口的时候,夜幕早已降临。公园已经下班,大门紧闭,我有些不知所措,可是来都来了,我四下张望了一下,找了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干脆翻墙而入。
瓦金基皇家公园内的景象磅礴大气,是18世纪国王斯坦尼斯瓦夫二世奥古斯都统治期间通过宏伟计划修建而成,有宫殿、圆形剧场、天文馆、水景和诸多国家历史古迹。那些华丽古老建筑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庄严而诡异,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庞然大物,肃穆地凝视着我这个闯入者。但我没心思留意那些豪华的建筑,而是径直朝肖邦雕塑走去。
肖邦雕像矗立于公园内部的一片空地上,这尊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推迟建造的著名雕塑以新艺术运动风格设计,整个雕像生动写实,踌躇满志的肖邦站立在一棵迎风而长的红松旁边,而那棵松树的轮廓在夜色中像极了展翅欲飞的巨龙。雕塑前是一口圆形水池,再往前整齐陈列着一排排铁架木板的长椅,整个布局像极了一座户外的露天剧场,让人们得以聆听这位久负盛名的伟大音乐圣人。我移步到数排长椅之间,忽然发觉最前面的一排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昏暗中只能看到一个背影,分明是位女子!我按耐着内心的悸动轻轻走上前去,想看清她的庐山真面目。随着我的逐步走近,那名女子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只见她急忙转过身,伴随着一声略带不安的讯问:“谁?”
我停下脚步,在黑暗中仔细端详着那张面孔。但她已经率先认出了我。
“米塞洛斯,是你吗?”我立即听出了她的声音,是奥克萨娜﹒霍兰。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不解地问。
“有人带信给我,说你今晚会在这里等我!”奥克萨娜说着,一边快速起身走到我面前。
“我也……”我突然觉得有些纳闷,既然有人以我的名义约她来到此地,而她也并未托人带信给我,那么……
“怎么?不是你约我来的吗?”奥克萨娜似乎也发觉了不对劲。
“我也收到信说有人在这里等我。”
奥克萨娜听了一愣,随即抓住我的衣袖,不安地说:“不会是有人把我们俩都骗了吧?我们……”
还未等她说完,我忽觉周围似乎有什么异动,立即示意她安静。
是肖邦的塑像,在黑暗中仿佛动了一下!我心中不由一紧,定睛细看,那雕像确实动了。不,不是雕像动了,而是原本依附在雕像上的一团黑影此时正分离出来,离开雕像慢慢朝我们这边走近!奥克萨娜此时也已发现异常,她转身猛然看到一团黑影正在接近我们,当即大惊失色,拽着我的手腕就想夺路而逃!
“怎么又来了?快走!”
“等等,”我目光锁定那团黑影,轻声对她说,“先别慌,我不应该再逃避了。”
“你……”她正在焦虑,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水声。雕塑前的圆形水池面积不大,那个黑影却并没有选择绕开,而是直接迈步走入水池!而且更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天寒地冻的寒冷冬季,池子里的水原本早已结冰,此时却水波荡漾,只见那团黑影涉水而来,如同一只从容冷静的巨狼在水中徐徐走来,那水声却令人不寒而栗!我不由将奥克萨娜推到自己身后。
待那黑影走近了上岸,我们惊讶地发现原来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衣冠楚楚却又极其鬼魅,只见他悠然地踱步而来,像是条优雅的毒蛇向我们慢慢逼近。
“很高兴看到二位都准时赴约。”那人的面容清晰冷峻,如同古代雕塑的面部轮廓,棱角分明却不带一丝生气,亦看不出年龄。
“你是谁?”我故作冷静地问。
“你不记得了?”那人反问。他的声音仿佛从体内而非嘴中发出,低沉而浑厚,如果黑夜中目光如炬的野狼幻化成人形,大概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他似乎并不急于自我介绍,而是悠闲地踱着步子,奇怪的是他刚刚从水中走过,裤脚和鞋子却不见一点水渍,仿佛滴水不沾。
“这公园看似历史悠久,其实只不过是沧海一粟。”那人似乎是在欣赏景色,又仿佛是在叙旧,“我们走过历史的长河,见证了无数时代的更替,人类的生命短暂且毫无意义。”
“别伤害他,放他走吧!”我身后的奥克萨娜说。
“放心,我不会伤害他,”那人佯装温和地说,“我只是想带他离开,或者,带走我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还没记起来吗?”他似乎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不会吧,你这次失忆的时间这么长?”
“我从来没失忆过,”我越发觉得他说的话莫名其妙,“我根本不认识你!”
那人冷峻的脸上显出一副很无奈的表情,“怪不得,原来你的记忆还没恢复,”他假装思索了一下,“可是怎么办,我已经不能再等了!”
“他只是个普通的异乡人,你们找错了!”奥克萨娜大声说。
“不可能错。”那人斩钉截铁地说,表情随即变得严肃,“至于你,霍兰小姐,你的事我们以后再说。”
“是我该找你们算账才对!”奥克萨娜语气显得有些激动,“你们害死了我的姐姐!”
“什么?”我惊讶地睁大眼睛,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最后这句显然让我大吃一惊!
“你究竟想要怎样?”我气愤地问他。
“很简单,”他的语气又变得平和,说的话却斩钉截铁,“你跟我走,或者,把石碑交给我。”
“什么石碑?”我又听不懂了。
“还要我说得更明显吗?”他的双目散发着狼眼一样的寒光,“战火烧遍了整个大陆,有人却以硝烟为掩护,隐藏得更久。”
“我从未刻意隐藏什么。”我说,“战争已经剥夺了我的所有,所以再没有什么可惧怕的!”
“不用再过多久你就会知道了,”那人用自信且坦然的目光看着我,“在那之前,你最好安分一点。”说完他随即转身,像来时一样闲庭信步,逐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究竟怎么回事?”待那人走后我赶紧转身问奥克萨娜,“我刚听说你有个姐姐,怎么突然就……”
“我也觉得很突然,直到我……”奥克萨娜抬头看着我,早已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她是怎么死的?”我继续追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是她让我保守秘密,她就是为这个秘密而死的!”
“什么秘密?”我继续追问,“你认识刚才那个人?他究竟是谁?”
“他是狩猎者,”奥克萨娜说,“会一直像追寻猎物一样寻找他们想要的东西。”
“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他刚才说的石碑究竟是什么?”
奥克萨娜摇摇头,悲伤似乎已经抽尽了她的力气。我扶她在长椅上坐下,等她逐渐冷静。
“我跟你说过我的身世,”待平定下来,她才缓缓开口,“我是女巫,和我的家人一样,有预知的能力。但我从小被寄养在正常的人类家庭,生活在嘈杂的大城市里,所以退化了很多。我预测到了他们在找你,也知道你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可就是无法知道那是什么?”
“奇怪,”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从小一贫如洗,流浪多年,不曾拥有任何东西。而且我的记忆是完整的,却为何听不懂他说的话?”
“有某种东西隐藏在了你的记忆深处,”奥克萨娜说,“就像海面下的冰山。”
我极力思索,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曾一度失聪,难道也同时失忆了?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一想法,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战争以来的所有事情!从未忘记!
“说到石碑,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地方。”奥克萨娜幽幽地说了句。
“哪?”
“夜已经深了,我们再到处走动肯定不安全。”奥克萨娜站起来说,“回家吧,明天一早我带你去!”
夜色已深,我送奥克萨娜回家的路上彼此无言,各怀心事。一路沉默地走到她家门口,她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终是未说出口。
我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想赶紧回家,看着她走入家门才转身离去。回到公寓里的时候弗瑞德里克已经去上夜班了,桌子上放着一壶茶,茶壶下压着一张纸:
你个没良心的,这么多东西我自己背回来好苦!
我不由微微一笑,心中却充满苦涩。今晚的经历太不可思议了,更可怕的是我却对这一切都毫无头绪!公园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我只能肯定他不是之前以及过我的那只黑影。绝对不是!之前的黑影如同凶残的猎鹰,出手迅捷毫不留情;但他有如耐心的狼,优雅地站在山顶俯视猎物,冷静地等待时机。可他究竟是谁?想要什么?这样的苦想让我心神不宁,却也精疲力尽,很快困意袭来,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又是一夜连续不断的噩梦。梦境纷乱而恐怖,我仿佛看到了熊熊的烈火在吞噬一座房子,一个黑影站在二楼的窗前,在即将被烈火吞噬的前一刻,在照亮夜空的火光中,仍然定定地站在那里,眼中映射着火焰,眼神冰冷却目光如炬……我仿佛看到脱轨的列车散落山间,一片凌乱的列车残骸、东倒西歪的受伤乘客、甚至还有不知从那儿燃烧起来的火焰,火光将事故现场映衬得异常惨烈……我看到一个黑影坐在车厢的残骸中,眼神冰冷地看着我。它的目光极其冷峻,仿佛只要看到它的眼睛所有肢体都会冻结僵硬。我在梦中看到那个黑影眼中的寒光和嘴角的狞笑。那狞笑仿佛穿越了数个世纪来到我的梦里,带着古老的诅咒和永恒的寒意……
我在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天还未亮,炉火将尽,屋中弥漫着彻骨的寒气。我翻身下床,披了一件衣服,却并没有去给暖炉添煤,而是径直走到自己的行李旁边,打开箱子拿出那摞厚厚的手稿,然后又从衣兜里取出那封只有一句话的信,看了看信的落款——S,接着又看向手稿中那个被多次提及的名字——赛戈莱纳﹒安格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