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瑞德里克走了之后我开始收拾小床上的东西,大都是些过冬的衣物,还有一些摞在一起的书和其他杂物,东西很多却摆放整齐有序。我将衣物全部折好放进柜子,他那口柜子一看就是上个世纪的老家什,颜色很深,摆在那里像是一口漆黑的棺材。随后我将屋里其他地方也顺带收拾了一下,然后坐下来,借着昏黄的灯光开始翻看那些书籍。大都是些英法小说,还有几本历史书籍和人物传记。
我竟然从里面找到了风靡已久的《飘》,虽然只有上半册,但出于对另一个大陆战争年代的好奇心,我还是翻开了这本书,并在它的陪伴下度过了漫漫长夜。
天亮前困意袭来,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亮,小壁炉里的火苗还烧着,使得这简陋的屋子还不至于寒气逼人。弗瑞德里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在我对面的床上睡得正酣。我轻轻起床穿好衣服,走出卧室打开窗户。这座旧公寓不算高,窗外老城区的屋宇错落有致,古老且宁静祥和。路上偶尔会看到早起的人骑车去上班,远处电车的声音时隐时现,屋顶的鸟儿成群结队四处觅食,寒冷的冬日对他们来说很艰难,却仍未放弃生活。在这有些清冷却美好的早晨,我忍不住穿上外套出门散步。外面是古老的石板路,周围的一切都散发着古老的气息。
晨雾仍未散去,但已经有依稀的阳光透过稀薄的雾气弥散开来,恍如朦胧却亮丽的梦境。
正在悠闲踱步的时候,我看到有人从路的对面走过来。那是一对父子,父亲牵着孩子的手,走在晨雾中安静的石板路上。他们就像是一对幻影,在雾中出现,静静走过没有人的街道,最终又消失在一片茫茫的晨雾中。
不知为何我被这一画面吸引住了,大概是因为多年来孑然一身,总会引起心底的一些触动。
逛了一会儿我随即返回公寓,弗瑞德里克已经睡醒了,正在小火炉上煮茶。
“看来我这破公寓你住得还算安心,我凌辰下班回来的时候你睡得正香,怀里抱着我的斯嘉丽·奥哈拉(《飘》女主角)!”
“真是本非常不错的书,”我笑着说,“读着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
“说得好像是你真的从那个年代过来似的!”
“只是还没有去过美国。”
“这本事是我捡来的。战争让人们舍弃了宝贵的精神食粮,可是那个搬家的人为什么不把下半册也一块儿留下?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我笑了笑,读到一半的滋味肯定不好!
“喝点茶暖暖身子吧,”弗瑞德里克说着,将壶里热气腾腾的茶水倒进杯中,“你一大清早穿这么少出门,感冒了可千万别传染给我!”
我微笑着捧起茶杯,在一张破旧的桌子旁坐下。
“战争的最大好处就是有很多的废弃房子可以住,还有很多被丢弃的东西可以捡。这座再在炮火中幸存下来的破公寓,有好几个房间的门没锁,我把一些用得着的简单家具和其他东西拼凑了一下,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了。”
“真的很不错。”我心想这竟然与我的废物癖不谋而合,天下竟然还有像我一样的怪人。“其实我很喜欢你的房子,周围的景色也不错,但我真的不应该再继续打扰你了,谢谢你……”
“你这么快就想走了?”不等我说完他就不乐意了,“我还没给你看我的那些收藏呢!”
“收藏?”我想不出他这样一个人在这个年代能收藏什么,不会是藏了一屋子的书吧?
“跟我来!”说着他把我带到一间我还为涉足的小屋,屋里空间很局促,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桌和一把椅子,以及一副简易的木质书架。当我看到书架里的那些东西的时候,不由眼前一亮——那些不是书,而是排列整齐的一只只信封!
“怎么样?”弗瑞德里克得意地说,“这可是我收集了好几年的藏品!”
“你不是把那些信都寄出去了吗?”我反问他,带着责备的语气。
“当然!”他连忙解释说,“所有能寄的我都寄出去了,我保证!这些都是寄信人无法提供收信地址的,你知道在战争年代,亲人走散或者失踪的大有人在,有些人只是说‘写给远方的家人’,‘给我永别的爱人’,那我该怎么办?总不能把这些信寄给‘远方’和‘永别’吧!”
“所以你就收藏了这么多?”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不会都拆开看了吧?”
“过了很长时间还找不到主的信……”弗瑞德里克的语气立马变得理直气壮,“我拆开看了又怎样?无非是想寻找一点线索,看能否找到收件人的下落!”
“所以你就……”我指着那些信,刚想数落他几句,却发现那些密密麻麻的信封对我竟然也有莫名的吸引力。
“反正也已经拆开了,”弗瑞德里克试探着说,“你想不想也读上几封?”
这时候我应该转身就走的!先是奥克萨娜,接着是弗雷德里克,为什么他们都要想方设法挽留我?可是真该死,这家伙竟然抓住了我的软肋,我在做邮递员的时候就开始对信件情有独钟,甚至曾经无数次幻想过阅读别人的信件,更何况亲眼看过那封神秘的手稿……
“我们不应该……”我用仅存的一点理智做着抗争。
“亲爱的玛格丽特,”我转身欲走的时候弗瑞德里克突然从书架上抽出一只信封,掀开信纸就开始读,“如果上帝能听见我的祷告,我祈祷这封信永远不会落到你的手里。但我依然感谢上帝,让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哪怕只是匆匆一过。你的出现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奇迹。但我真的担心,和你在一起只是一个美好虚幻的梦。我一向能预料到事情的结果,上帝从不赐我意外之喜。我曾以为,你是那个出现在我生命里打破我诅咒的人……”
我无奈地叹一口气,转过头去,弗瑞德里克笑着说:“他的祈祷成功了,如他所愿,这封信真的没落到她的手里。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所以你才能在这里笑得这么得意忘形!”我装作没好气地说。
“只是一个痴情少年的一厢情愿罢了,”弗瑞德里克两信纸折好重新放回信封,“对他来说着或许是个好的结果,无疾而终,趁早放手去寻找真正的幸福!——还想不想再看下一封?”
我认真地摇摇头,他已经抽出信纸开始读了:“我最爱的Cecilia,幸福一定可以延续,我们的幸福会延续。我会回来,我黄昏散步时就梦想的幸福,我还是那个穿过公园的小伙子,穿着那双带尘的靴子,胸怀诺言,且气质昂扬!那个酬躇满志的小伙子与你在图书馆里温存。幸福可以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然后找到你,爱着你,娶你,无怨无悔的生活。”
我叹了口气,带着说不出的感动:“真遗憾这封信没能寄出去。”
“是啊,真遗憾!”弗瑞德里克说,“我一直在找这封信的收件人,但苦于始终没找到。好几年过去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
我陷入沉思,同时发现自己再也挪不动脚了。
“对了,还有一封!”弗瑞德里克突然想起了什么,快速地在书架上翻找,抽出一只不太一样的信封,“里面有一段是我最喜欢的,听着——在这个宁静的山沟里,他们与世无争,战争的结果如何与他们毫无关系。沐浴在身后下午的金色阳光之中,那些马在我看来都很漂亮,马颈低垂形成的优雅弧度,距毛上方薄薄的皮肤下突显处的胫骨……”读到这弗瑞德里克停了一下,抬眼看着我,“听着,接下来才是我最喜欢的一段——下午将尽,我看见一个黑发的女人走到马群中,给一匹灰褐色的母马戴上辔头。她年纪不大,穿着黑色长裙,容貌甚美。不知是她的黑发,或是举止,还是她纤细的手指,让我想起了你。我坐在地上,目光追随着她,看她抓起长裙的下摆和衬裙咬在嘴里,露出洁白的大腿。她翻身跨上母马,骑到河边,过河处水很深,到中流的时候马已经站立不稳,在水中打了几次滑。它后臀用力,挣扎着上了岸,后背和肚子上水流如注,女人的衣服也一直湿到腰部。她俯身向前保持平衡,脸几乎贴到马脖子上,黑发垂下来,与黑色的鬃毛混在一起,难分彼此。上到平地,她两脚后跟一磕马肚,在开阔的树林中疾驰而去。这是一幅让人激动的欢快画面,我为有幸目睹这一幕而心怀感恩。”
读完这一段,弗瑞德里克转眼看向我。
“太美了!”我由衷地感叹,“写的是游牧民族吗?”
“是吉普赛人,”弗瑞德里克说,“他长途跋涉,只想回到心爱的人身边,沿途中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想向她诉说。”
“可惜这么美的句子她却看不到了。”我不由感到惋惜,但突然又灵光乍现,顿时想到了什么。
“你这几年一直都在一个地方替人写信,肯定有很多人都知道你,你可以将这些没寄出去的信整理一下,在显眼的地方立个牌子,写上所有收件人的名字,说不定会有人看到。就算找不到收件人,找到那些当时写信的人,将信件还给他们,说不定是一段值得珍藏的宝贵记忆!”
弗瑞德里克兴奋地睁大眼睛,显然他很赞同我的这一想法。甚至立马转身去找纸笔,让我帮他一同实施。于是他逐一将每封信的收件人读出来,附上寄信人的名字和写信日期,由我写在纸上,还通过字母顺序做了简单的索引。基本忙完的时候已经过午,阳光正暖,我和弗瑞德里克收拾东西背着去了火车站,在他平日经常摆摊的地方竖起牌子,不久便引起了人们的休息。陆续有人在贴满纸的木牌前驻足,仔细阅览着上面密集的名字。有的或许只是出于好奇,但有人真的在试图寻找,还特意讯问我们,是否在什么时间给谁写过信。
虽然一天下来收效甚微——这其实已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到我们都仍对此抱有希望。
也是为了给那些在战争中历尽苦难的人带去一点希望。
那几天一直有人在关注我们的留言牌,虽然大部分只是出于好奇,但真的有人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是位面容憔悴的妇人,听说了我们的举动特意从琴斯托霍瓦赶过来,为的就是想打听她多年杳无音信的丈夫的消息。
她已近中年,棕色的头发里掺杂着少许银丝,脸庞消瘦,却仍保留着年轻女子的清雅与美丽。她说自己叫塔克拉米,她的丈夫格莱戈尔在战争年代征兵入伍,被派去前线打仗,从此杳无音信。她去当地的部队里找过好几次,甚至连阵亡名单也看过了,丝毫没有自己丈夫的消息。前几年为了生计她带着孩子搬去了琴斯托霍瓦投奔亲戚,独自打工挣钱将他们的孩子抚养成人。“我只是想告诉他,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妇人感伤地说,“我们的儿子考上了波兹南医科大学,将来会成为一名医生!”
我们都为她感到高兴,弗瑞德里克从包裹里找出她当年写给丈夫的那封信,妇人接过信封紧紧贴在胸前,泪流满面。她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我会把它当做我丈夫的最后遗物!”
送走了那位可怜的妇人,我和弗瑞德里克心里五味杂陈,可有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所以决定再接再厉,让更多关于亲人的最后记忆能回到人们身边。为此我们忙得更起劲,甚至还想过代替那些不知身在何处的人给他们的家人写信,但这一想法还未来得及付诸实际,就遇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在站台上忙碌着,正在帮人在留言牌上找名字,突然觉得衣角被谁轻轻拽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个八九岁大的小孩子,穿着有些发旧的格子外衣,抬头看着我,手里举着一只信封。我以为他想让我们帮忙寄信,仔细一看信封上却没有任何文字。
“信是给你的。”小男孩用稚嫩的声音说。
“谁给的信?”我有些纳闷地问。
小男孩抬手指向一个方向,我放眼望去,那里人头攒动,根本不知道他所指何人。刚想细问,低头却发现小男孩已经不知去向。我只得快步朝他指过的方向寻去,却再也没找到他说的那个人,心中不解,难道他刚才说的意思是这封信是写给我的?
带着这样的疑惑,我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白色信纸折叠得很整齐,上面只有一行字,用老式的字体写着:
今晚瓦金基皇家公园,她在肖邦铜像前等你。
S
她?我心里顿时一惊,“她”是谁?我不禁想到了不久前做过的那个梦,风雪中极速行驶的火车,以及——消失在车尾的那名女子!
我不由一阵心悸,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那名女子又出现了?我冥冥之中一直在找寻的那个身影,难道她也一直在寻找我?但她为什么又让别人带信?“S”又是谁?
但我已经没时间思虑太多,眼看夕阳西斜,天色马上就要黑了,我赶紧跟弗瑞德里克说了声,随即转身离开。
“你走了这些东西怎么办?我自己……”还未等他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地穿过人群,走出黄昏中熙攘的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