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邪恶的天使,或者善良的魔鬼。——《黑色童话》
有人说蒲公英是生命与自由的象征,我生平第一次看见蒲公英却是在“隔都”铁窗之内看到的。那是我持续高烧的第三天,我们举家搬入“隔都”的第七天。那天我觉得自己身上稍微有些力气了,虽然头还有些疼,身子还有些冷。可我实在熬不住了,我已经在地下室的干草堆上躺了两天两夜,很久没有晒到太阳了。那天,我看到外面天气很好,就试着站起来,想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可地下室的窗户太高了,任凭我怎样努力地踮脚、跳跃,却仍然看不到窗外。我在屋子里找到几块废砖头,将它们一一垫在窗下的墙边,然后小心翼翼地踩上去、踮起脚尖,眼睛刚好能越过那落满尘土的窗台。就这样,我看到了它。
窗台几乎与外面的地面平行,于是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株绽放在泥土之上的蒲公英。它那么娇小,几片锯齿状的叶子托着一朵金黄色的小花,在阳光下舒展着自己弱小的身躯。
我被它的颜色吸引住了,那夺目的金黄,如同是吸收了太阳最璀璨的光芒。我就这样与它对视着,仿佛在欣赏生命中一个小小的恩赐。即便我生命中被赐予的都是苦难。
我叫米塞洛斯,出生在美丽的古都克拉科夫。这个处处弥漫着中世纪的风情、被誉为波兰最美丽的城市,却随着战争的降临而被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那是我9岁那年的秋天,1939年9月,德国军队占领克拉科夫,立刻开始迫害城内的犹太人。10月下旬,纳粹将克拉科夫作为普通政府的首府,使克拉科夫的犹太人受到更恶劣的迫害。12月上旬,纳粹执行了一次恐怖行动,这次行动焚毁了几座犹太会堂,许多犹太人的财产也遭劫。我唯一能记得的,就是在那次恐怖行动之后,我们的房子家徒四壁,整个居民区在一夜之间安静了许多,无数原本幸福的家庭顷刻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恐惧与沉默。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二战时期的克拉科夫,空气中似乎总是弥漫着恐惧和仇恨,人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心,街上一片死寂,让人害怕得反胃。每一天、每个小时,总会流传出新的谣言和耳语。到了夜晚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街边的楼房一片昏暗,许多人在阴暗的门窗后面探头探脑的,你甚至可以感觉到,他们正在围墙的另一边磨着锋利的刀刃。
第二年5月,为了使普通政府的首府没有犹太人,纳粹开始把克拉科夫的犹太人驱逐到附近城镇。到了1941年3月,一多半的犹太人被赶出家园,只有一小部分留在克拉科夫。在驱逐期间,纳粹剥夺了犹太人的全部财产。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德国当局开始在克拉科夫南部建造隔都。3月下旬,一面墙和带刺的铁丝栅栏就将隔都封锁了起来。克拉科夫剩下的犹太人与附近社区的数千犹太人一道,被迫迁入隔都。我们家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迫搬进了那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那原本是一间私人住宅挖出来的小教堂,后来被用作储藏室,就凿了一扇小窗户,再后来房子的主人在那场大驱逐中背井离乡,这座老房子就成了被遗弃的废墟。
“米塞洛斯,”母亲的声音如同是隔着墙壁传来,“快下来,危险!”
她说了好几声我才听见。这也是我父母亲当时最担心的,混乱时期的营养不良再加上屡次搬迁带来的疲劳,自从搬家后我就开始发高烧,何况被迫迁入“隔都”的犹太人整日生活在拥挤不堪和肮脏的环境中,使我本来就糟糕的病情日益严重,在持续的高烧之中我的听力以令人惊恐的速度开始下降,在昏迷了两天两夜之后,任何声音在我听来都是细微而遥远。
不仅如此,昏睡期间我还时常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那些日子我经常会在梦里看到一座古老的城堡废墟,矗立在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原之上,白色的城墙映衬着漆黑的夜空,显得宏伟而神秘。我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徘徊在空旷的废墟之上,在城堡周围散发出来奇异的光芒中眺望远方,像是在苍茫的夜空下寻找什么。我确信自己并未去过梦中的那座城堡,但每次梦到它的时候却感觉格外熟悉,仿佛那个地方一直隐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我相信人在梦中的记忆是可以连贯的,因此会记得现实中不曾去过的地方,我相信那座城堡确实存在,因为梦中的记忆清晰、真切,即使我不记得自己在梦中都做了些什么,是否见过什么人,但那座白色城堡废墟的样子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却格外清晰。
“米塞洛斯?孩子,你听到没有?”母亲的呼唤声再次传来,我转过头,见她正看向这边,手里拿着针线,正在做用干草填充的被子。由于搬迁的过程太过仓促,所有家具和很多生活用品都没带出来,想必此时已经成了那些德国官兵的战利品。
我乖乖地从砖头上下来,已经不再问为什么了。那是我那段时间以来除了耳聋之外另一个使人揪心的改变——不再开口问为什么,为什么家里会被洗劫一空,为什么我们要被迫搬迁?为什么每个夜晚街道上总会传来惊人恐惧的枪声,为什么有的人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恐惧让我在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沉默,因为那种可怕的沉默已经布满了城市的大街小巷。
最悲惨的童年,恐怕就是那段岁月“隔都”里犹太人的孩子所经历过的。
那段在废墟上行走的日子,后来几乎成为我对往昔孩提时光的唯一记忆。
1943年4月,德国人把数千名犹太工人转移到普拉绍夫集中营,然后清除剩下的隔都:他们当场杀害了将近一半的名犹太人,又把剩下的一半驱逐到奥斯威辛。只有几百名转移到普拉绍夫的犹太人在战争中生还。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恰巧就在转移的那几百个人里面,在恐怖的战争阴霾中活了下来。就在转移的前几天,父亲突然在一个深夜被一帮叫嚣的纳粹党带走,母亲将我藏起来后也不知去向,后来在一辆运尸体的平板车上被看到。他们最终成为那场疯狂杀戮的牺牲品。
从那之后,我就独自一人开始了漫长的流亡。在那段被战争与饥饿摧残的日子里,我曾背井离乡前往北方海岸,甚至一度跨过边境去往捷克和德国。在那段漫长的漂泊岁月中我几乎忘记了家乡的样子,忘记了病痛,也忘记了语言,而是逐渐成了荒凉大地上的一具行尸走肉,一个受尽了悲痛折磨却又苟延残喘的幽灵影子。那段日子我的听力急剧退化,以至于有一天当广播里传来战争结束的消息的时候,我还问人们为什么喜极而泣。
那一年我刚满15岁,生命,对于我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
当我流浪到格但斯克(Gdańsk)的时候,浑身上下几乎只剩一口气了。在这座被德语称为但泽(Danzig)的城市,我被一名德国居民在路边发现,将我救起的是二战后最后一批从波兰领土上迁走的德意志人之一,用他后来的话说就是,我当时看上去就像一具路边的死尸。那个幸存下来的德意志居民后来很快被苏联红军驱逐到奥得河以西的德国剩余领土。
“看他的那双眼睛,多漂亮啊!”这是我在半昏半醒之中听到的唯一一句话,是他家里善良的女主人公说出来的,当时我还奇怪自己怎么会听懂德语,“他简直就是上帝的孩子!”
那户善良的人家或许是把我当成了他们未撤离的德意志同胞之一(因为听力下降,我当时几乎不开口说话),因为战争结束后,犹太人作为一个民族,在格但斯克基本消失,于是在撤走的时候,就顺便将我带回了他们的家乡,莱茵河畔的杜塞尔多夫(Dusseldorf)。
那段寄生在异国他乡的日子里,我过着介于养子与奴隶之间的生活。然而不幸很快就发生了,寄主的老房子在一夜之间突然被大火吞噬,除了睡在窝棚里的我,他们一家四口全部葬身火海。后来我又开始了独自流浪,用了超过一年的时间徒步走到柏林,然后继续往东越过边境,来到波兰的切什青。又在沿海地区漂泊了一段时间,才最终回到原先的格但斯克。
那一年我刚好十八岁,在打过无数份短工之后,我被一家老邮局接纳为跑腿的邮递员。
我所要讲述的故事就是在那之后展开的,因为那段偶然的经历,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