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蚩溪
蚩溪,是浪巫族远近驰名的媒婆,但他的确又是男人,而且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蚩溪出身浪巫名门望族,系浪巫族大智者蚩庐之长子。没错,祭司峡谷,那位妩媚多情的女祭司蚩蝉,便是蚩溪的妹妹。
话说回来,谁说男人就不能作媒婆的营生啊!事实上,蚩溪的媒婆营生,干掉了很多真正意义上的媒婆,逼得她们要不远走他乡,到血戎,锦羽或者金矢的地盘上讨生活,要么干脆关门歇业,老老实实地在家相夫教子。
蚩溪的媒婆营生,说穿了也没啥子机窍,无非他的灵兽嘚啵驴,一天到晚地自诩为“喜神”,嘚啵驴走哪儿,驴嗓子一调,张口就是一套。
“呜啊,呜啊,喜神嘚啵驴驾到!光棍汉,莫要急,待嫁女,莫要愁……嘚啵驴来了让你俩,把手儿牵,把姻缘联,把嫁衣穿,把花轿抬,把盖头掀,把洞房钻……呜啊!皆大欢喜!呜啊!美哉善哉!”
可是,一位成功的男媒婆,一头话痨的小黑驴,俩货自打走进血戎王城的那一刻起,每挪动一步,都是哆哆嗦嗦,每瞄一眼,都是战战兢兢——洹水故道,血戎战败的乌云,不仅飘在每一个血戎族人的脑门儿上,而且他们眼睛里射出来的凶光,把所有异族人士,都认定为金矢族人。
“蚩庐老儿,真的要跟你脱离父子关系么?”嘚啵驴小声儿问道。
“可不咋的!蚩庐老儿,一根筋,你又不是没领教过!”蚩溪一面小声儿回道,一面点头哈腰,生怕招惹身边的血戎人。
“依我嘚啵驴看,索性就不认他这个爹了,又能咋的!咱俩拉出去单干,也不赖啊……你看蚩蝉妹妹,活得那叫一个滋润啊!”嘚啵驴讨厌蚩庐,根儿上的原因是蚩庐不让他喝酒。试想,喜神不喝酒,哪来柔情蜜意,哪来甜言蜜语啊……干嚎不成,真是的!
“屁话,爹不爹的,我蚩溪当然看得开咯!……要命的是,褫夺族籍啊!哦,我一代媒神,正风生水起呢,临了混成了‘黑户’!难不成,让我蚩溪跟那帮子通缉犯似的,浪迹地府城邦么?”
即便气得眼冒金星,蚩溪的嗓门儿却依旧压得很低,血戎族人个个嗜血成性,惹毛他们不是闹着玩儿的……低调,低调,古往今来生存之道。
“哎,那可咋整呀!你有法子,把小王子连山骗到手啊!”嘚啵驴也有没辙的时候。
“我哪来法子啊!硬着头皮,死怼呗!怼死,算球!”蚩溪已然绝望至极。
“哼,想得美!连疆才不会怼死你呢,连疆只会用螯钳,夹死你!”说着嘚啵驴自己浑身一个激凌,连连打了几个响鼻儿。
蚩溪赶紧揪住驴耳朵,使劲儿地拽了拽,急急道,“要死啊你,惊着人家血戎的花花草草,看人家不剥了你的驴皮,熬胶!”
当蚩溪,把蚩庐写给连疆的信笺,交给白头的时候,白头上下打量了一眼蚩溪,好奇道,“知道,我们血戎为何近来阴雨连绵么?”
蚩溪怯怯道,“敢情,敢情是……”
嘚啵驴喜欢白头的儒雅,急急卖弄道,“血戎将士尸骨未寒,上苍不忍,痛惜涕零。”
“嘿!你是我见过,最斯文风骚的驴!走两步,近前说话!”白头抚弄着嘚啵驴脖颈粗糙的驴鬃,递给蚩溪一个眼色,“后面跟着!”
白头和嘚啵驴,并肩而行,颇为热络,恰似他乡遇故人……恶心的蚩溪,直翻白眼儿。
这里,哪里是王宫啊,这里竟是血戎的殉坑!
从浪巫出发奔赴血戎,一路上蚩溪和嘚啵驴早有耳闻,洹水故道战败,连疆仓惶逃回王城。血戎三分之一的战船,瞬间灰飞烟灭,十万大军,半数阵亡。
传闻很多,最权威的版本,好像是从祭司峡谷传出来的。说是连疆征伐金矢,本就天怒人怨,上苍通灵于大祭司幽祀,从中斡旋多次,连疆蛮横,违拗天意,遂遭天谴,酿成人间惨祸。
三百丈滩头,至今阴魂不散,每逢月圆之夜,白色骷髅马,白色骷髅人,跃马扬刀,喊杀震天。
血戎殉坑,就是为祭祀三百丈滩头之亡灵的……连疆诏谕,把血戎疆域内的罪犯以及过往战争中的俘虏们,全部押解到王城,就在王宫附近,挖掘殉坑,开刀问斩,焚香祭祀。
“已然死了那么多人!用活人祭奠死人!这连疆属实疯掉了!该死的禽兽,螯臂鳄尾,半人半兽,打不赢归泱,就兽性大发!拿活人人撒气泄愤!什么玩意儿!支持金矢!赞美归泱!……嗯?呸!呸!呸!归泱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王者至尊,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凡是把草菅人命,当作丰功伟绩的家伙,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蚩溪嘴里不敢说,心里却骂得喋喋不休,唾沫四溅。
“呦呵!蚩庐竟也有个儿子啊!那个叫蚩溪的家伙呢!”连疆回身,朝高台下面大声吆喝道。
白头递眼色给蚩溪,让他先爬到高台上,再回大王的话。
蚩溪,跌跌撞撞地爬上高台,极目四望之际,眼前的景象,哪里是什么血戎殉坑啊,这简直就传说中“三百丈滩头”的惨景啊!
一个长约三十丈,宽约三十丈,深约五六丈的方方正正的巨坑,就横在蚩溪眼前。坑边站满了血戎武士,每个武士跟前,安放一个半人多高的粗木树墩。
连疆身边将军模样的人,高举令旗的时候,坑边一阵纷乱,也分不出是囚犯还是战俘,反正全都穿着崭新的红色囚犯,被武士们推推搡搡着,押到树墩跟前……刀呢,血戎那金光闪闪的金刀呢?
蚩溪抻着细长脖子,踅摸着金刀的踪影……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血戎武士,开始熟练地往右臂上套软甲螯臂,那黑黢黢的螯钳,白森森的剪刀……蚩溪想不通是是,杀人的家伙什儿里,竟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是显摆呢?还是取乐!
杀人从来都不一件好玩儿的事情!然而,就是在血戎,连疆竟把杀人的勾当,玩得如此花样翻新,如此精益求精,他不是禽兽,谁是!
武士们,齐齐地朝高台上瞭望,琢磨着将军手里令旗的动向。忽的一下,令旗一闪!力大无比的武士,像逮鸡仔儿似的,轻轻松松地就把囚犯们的脑袋,摁进了螯钳里……嘁哩喀嚓,还是噼里啪啦,蚩溪紧闭双眼,他受不了这股血腥。
风的凛冽,血的咸腥,心的颤栗,蚩溪的五官只有这些感觉,再无其他。兴许,已然完事儿了吧!蚩溪,睁开眼睛,却见,还是刚才那副光景……武士螯钳里的脑袋,稳如泰山,安然无恙。
唯一令蚩溪困惑的是,前排端坐的连疆,面前多了一面红漆大鼓,而连疆硕大骇人的螯臂如同鼓槌模样……连疆起立,边敲边唱道,
“来呀!来呀!来呀!血戎之战士兮,五万强!咚咚咙咚呛!……来呀!来呀!来呀!独行之石坦兮,金刀将!咚咚咙咚呛!……来呀!来呀!来呀!三百丈滩头兮,骷髅茫!咚咚咙咚呛!……来呀!来呀来呀!来呀!”
连疆唱着,敲着,舞着,突然紧闭双眼,高举螯臂,侧耳倾听……是喊杀震天,是哭爹叫娘,是冤魂不散,是阎罗开腔……哈哈哈!什么都不是!是凛冽的风,是咸腥的血,是灰白色的骨灰。
“咚咚咙咚呛!……咚咚咙咚呛!……咚咚咙咚呛!”连疆着魔般地奋力擂鼓。蚩溪就站在连疆身后,他大着胆子侧倾过身子,抻出细长的脖颈,偷瞄连疆的面容。
连疆的眼睛,耳朵,鼻孔,嘴角,全是洇红洇红的鲜血,汩汩流淌的鲜血,绝不是从泪腺里流出来的,是肝胆俱裂,五脏俱焚的身体里,不知从哪条血管里崩发出来的鲜血。
人性,还是兽性,蚩溪竟一时无解了。
“来呀!来呀!来呀!……咚!咚!咚!咚!咚!咚!”
连疆举起一支螯臂,在空中“咔嚓”一剪,紧接着套在武士手臂上的软甲螯钳,由前至后,次第“咔嚓”一剪……半人半兽的连疆,忽而人性悲恸,忽而兽性大发,螯臂敲一下大鼓,殉坑里一颗头颅剪下。连疆敲得鼓点飞快,殉坑边上的人头,就如一条长长的血线,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蚩溪恍然大悟,至少五万颗人头,疆王才肯罢休。
“疯子!禽兽!够了!……连山!我们走!”雍容华贵的王后飞裳,早已面无血色,忍无可忍,拽着十四岁的王子连山起身要走。
蚩溪闻声望去,连山竟是一位面容俊秀,身量纤细的翩翩少年。
连山躲进母亲飞裳怀里的上半身儿,一个劲儿地瑟缩发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父亲连疆的鳄尾,生怕那黑青色的锐利尾巴,扫掉自己的一条腿或两只脚……飞裳使劲儿地拽连山,可连山的双脚却像钉子似的钉在地板上,不敢挪动寸步。连山亲眼所见,父亲连疆就用身上的鳄尾戳死过战俘。
连疆转过身来,沉声道,“王后莫急,这个人是来找你儿子的。”
连疆的螯臂直抵蚩溪的鼻尖儿,眼睛却和蔼地打量着,已然缩作一团的飞裳母子。
“找连山!你是什么人!找我儿子干什么!你是干什么的!……平白无故地,闯到这儿来,找我血戎王子,是何居心?小心老娘,把你扔进殉坑里喂鳄鱼!信不信,老娘现在就把你给剪成两半儿!快给老娘,从实招来!”
飞裳憋了一肚子邪火,正想找人撒出去呢!
这就是传说中锦羽王室的公主殿下?这就是母仪血戎天下的王后娘娘?这就是把半人半兽的王族子嗣,变成俊美人类模样的伟大女性?……就这,左一个“老娘”,右一个“老娘”,咦?什么素质啊!见面不如闻声,简直大跌眼镜。
飞裳的恶语相向,蚩溪还能隐忍,真正让蚩溪飙火的,飞裳打量自己的眼神儿……恍若自己是来讨饭的叫花子么?嘿!打听打听,我可是浪巫贵族出身啊!闻名遐迩的男媒婆啊!
“你那两颗小黑豆儿,滴溜溜地瞎转什么呢!老娘问你话呢!”飞裳追问蚩溪,却朝连疆直翻白眼儿。
白头赶紧上前,一手摁倒蚩溪,轻声道,“浪巫是浪巫,血戎是血戎……跪着回话!”
“哦!是咯,是咯,在下浪巫蚩庐之长子,回老娘的话!”蚩溪话音未落,众人噗嗤一下,哄堂大笑起来。
“我说蚩溪啊,你长几颗脑袋呀,敢沾本王的便宜……你爹老蚩庐,何德何能啊,给你找这么一位年轻美貌,母仪血戎的‘老娘’!”连疆调侃着一脚踹倒蚩溪,众人一下子都放松下来。
“该死!该死!回王后娘娘的话,奉我爹蚩庐之命,前来带走小王子连山殿下,待‘十年贱履’之后,完璧归赵!”蚩溪实话实说,不卑不亢。
蚩溪话毕,连疆和飞裳都没接着搭腔,白头却首先发飙了。
“嘿!我说!蚩庐老儿,是不是骗上瘾了呀!二十年前的‘十年贱履’,已然换了三张空白饭票儿,血戎,锦羽,金矢,年年给你们浪巫不知送过去多少金银、粮食、布匹、牲畜……怎么?没完没了么!”
王后飞裳,若有所思地问,“意思是,你还要去金矢和锦羽喽?”
蚩溪低头回道,“是的,王后娘娘,离开血戎后,便直奔锦羽。”
飞裳好奇追问道,“那你怎么说服我姐姐呀!当知羽魅、羽影姊妹俩,一个阆苑仙葩,一个美玉无瑕……锦羽王位,说不清楚的呀?”
蚩溪最烦调书袋,讪讪道,“不瞒王后娘娘说,我连带走小王子连山的办法都还没辙呢!锦羽两位小公主的事,见了面儿就跟飞锦女王死磕到底呗!”
众人又是一阵轰然大笑,连疆轻声呵止,正色沉声道,“不必跟我死磕到底……你说一句话,说进我连疆心尖尖儿上,连山即刻随你而去!如何?”
“疯子!禽兽!……走!连山,跟母亲回宫去!你父亲被人家归泱揍出痴呆了!……我好好的心尖肉,凭什么让他带走!”飞裳刚刚放晴的心绪,又让连疆给搅黄了!
蚩溪怯怯道,“只能说一句啊?”
连疆默然无言,只点点头。
“那就实话实说喽!疆王,是你逼我的呦!……嗯,这句话么,就是‘你一辈子也打不过归泱,你儿子行!前提是,你儿子能活到那一天才算数!’礼成!谢谢!谢谢!”
浪巫金牌媒婆蚩溪,出于职业素养,下意识地拱手抱拳,感谢各位亲朋故旧捧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