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仕曦
十三年前,小王子归藏刚出生的时候,好像是归藏还没满月呢,简书宫长史仕曦,不知为何,竟突然躲进了简书宫里,怎么也不肯出来见人。
也正是在仕曦躲进简书宫,自我幽禁的这段时光里,“黑石”两个字,深深地刻进了仕曦的脑海里。为这“黑石”,茶饭不思,夜不成寐,简直到了如痴如醉,无法自拔的境界。
黑石,原本不是什么稀有之物。金矢古书上有记载,黑石乃金矢独有的矿物,古人曾经当作铜铁矿石冶炼过,但其成品却远远不如铜、铁、锡、铅等金属的质地。古书断言,黑石既不贵重,又不堪用,等同废物。
然而,仕曦却从另外一本《异人录》中发现,一位翻越锦羽雪线,来得洹水两岸的沙坨僧,有一种点石成金的邪方儿,可以将废弃金属变成黄金。
简书宫里幽禁的仕曦,便在这无聊至极,又苦闷至极的境况下,就这么按照沙坨僧的配方制出了一剂药水儿……当仕曦,把那沙坨秘水,点滴在刚从冶炉里精炼出来的黑石金属上时,一团鬼魅的幽蓝色火焰开始燃烧。
黑石金属,仿佛是在沙坨秘水的作用下,才渐渐地融化成紫红色金属液体。当那幽蓝色火焰完全熄灭之际,那紫红色金属液体,并未随着温度的降低而冷却成金属方块,而是神秘地,无声无息,无烟无味地,继续不停地分解,直到分解成像是紫红色鱼子一样细密微小的颗粒……最终,竟然变成了由这些细密的,如同鱼子般的微小颗粒组成的,液体不是液体,固体不是固体的神奇存在。
“唔!好赫人哦!仕曦姐姐,我好怕!”仕曦的灵兽赤链蛇,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地从仕曦的脖颈里钻了出来,与仕曦一道,目睹了这骇人的一幕。
“这有什么好怕的呀!它又吃不了你!你可真是胆小鬼!”仕曦伸出修长的食指,就用指甲盖儿肆意拨弄着赤链蛇那黑紫色的信子。
“仕曦姐姐,你干嘛一天到晚地,尽鼓捣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啊?”赤链蛇兴致盎然,毫无去意。
“因为我啊,寂寞,无聊,没人爱,更没人疼呗!”仕曦故意侧过脸去,她喜欢赤链蛇信子舔她的感觉,那有一种痒痒的冰冰的莫名快感。
“哎呀,谁说没人爱你啊!小王子归藏啊!他可是天字第一号的哭夜郎啊!只要离了仕曦的暖怀,我看小归藏啊,能哭上三天三夜,都不带喘口气儿的!”赤链蛇打趣道。
冷不丁地,猛一听到小王子归藏的名字,仕曦的眼睛瞬间湿润了。是啊,小归藏,哭夜郎,幽禁简书宫快一个月了吧……哎!真想那小家伙儿呀!
“快看!快看啊,仕曦姐姐,快看那张铜桌!”赤链蛇惊呼道。
就是刚才放着黑石金属方块,现在变成一滩紫红色细密微粒覆盖着的那张硕大的铜桌……竟然,如同蜡烛一般,滴滴答答地开始融化了!
仕曦惊愕不已,赶紧抄起一把金刀,扔到行将瘫倒的铜桌上,谁知,那把锃明瓦亮,锐不可当的金刀,竟然比铜桌融化的更快!
“啊!仕曦姐姐!那小颗粒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啊,难道它们都长着血盆大口吗!”嗖的一下,赤链蛇缩进了仕曦的脖颈里,再也不敢出来了。
仕曦,屏息静气,仔细观察那细密微粒的“威力”——它们似乎可以洞穿一切,融化一切,分解一切,吃掉一切,杀掉一切,而它们自己依旧是细密微粒。
就在仕曦,把简书宫里能找到的各种各样的金属,都扔进那堆铜桌的“废墟”上时,似乎还是没能填饱那紫红色细密微粒的“肚子”,它们继续流淌不止,继续吞噬一切,碰到什么,就融化什么……难道,它们的胃口,能把这偌大的简书宫给湮灭掉么?
仕曦彻底慌神儿了!她索性把那座冶炉推翻倒地,那暗红色尚未冷却殆尽的黑石金属铁水,瞬间倾覆在那神秘的紫红色细密微粒上……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紫红色细密微粒,恍若突然间恢复了“记忆”似的,遵循着冥冥之中的神秘意志,重新自我组合成一模一样的黑石金属方块。
仕曦,抱着飞灰湮灭的决心,颤颤巍巍地用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藏匿着恶魔的黑石金属方块,竟然什么也没发生,除了凉飕飕、油腻腻的感觉外,再无其他。
仕曦闭上眼睛,索性把那黑石金属方块,抓在手里,没有反应,还活着,很好!干脆直接把那黑石金属方块,揣进怀里,还没反应,还是活着,太好了!
“哎呀!讨厌!该死的仕曦,你什么把脏东西,揣进怀里了呀!轧着人家尾巴了呀!”
赤链蛇“嗖”的一下,从仕曦的脖颈里窜了出来,细长的身子缠着仕曦的发髻,尖细的三角脑袋就搭在仕曦的额头上,吐着信子,娇嗔怪叫。
“就是那个‘赫人’的玩意儿啊!”仕曦轻声道。
“哎呀!该死的仕曦!那玩意儿,长着有血盆大口的呀!”赤链蛇咝咝地吐着信子,身子缠得更紧了。
仕曦突然想什么似的,浑身颤栗不止,眼睛紧张地四下踅摸着什么,就连说话都结巴着,“红泥……红泥葫芦呢!……真该!……真该死啊!……红泥葫芦呢!……在……在这儿呢!万幸!万幸!”
仕曦从那小山般的金属“废墟”旁边,一把抓起那个从不起眼儿的红泥葫芦瓶子——沙坨秘水,恶魔之母!
仕曦,把那红泥葫芦瓶子,死死地攥在手心里,便再也没有力气站着了,双腿一软顺势瘫倒在简书宫那冰冷刺骨的地板上。然而,她的大脑,却不受控制地疾速运转着。
那黑石金属方块,好比一个不成器的孩子,需要雕琢和发现,而那沙坨秘水呢,又好比是它们的母亲……知子莫如母,在沙坨秘水的点化下,黑石金属瞬间原形毕露,变成可以吞噬一切的恶魔……当那紫红色细密微粒,把一切吞噬殆尽的时候,也只有它自己的原形——黑石金属,可以藏匿和容纳它自己!
啊!这样的生命逻辑,兴许,唯有神明才能解释的通!
仕曦的脑子愈发沉静下来,而她的身子却愈发冰凉难耐——金矢的广袤疆域里,有着无穷无尽的黑石矿物,而那沙坨秘水的配制,又是那么的易如反掌……仕曦吃力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到偌大的书柜里,取出那本记载着沙坨僧故事的《异人录》,朝离她最近的火盆里掷了过去。
但愿,眼前的一切,仅仅是一场噩梦而已,但愿……
金矢王城前的三百丈滩头,已然耸立起九座血戎箭楼。黑压压的血戎士兵,要么组装,要么接驳,要么推拉,仕曦从没见识过的,也根本叫不出来名字来的,各式各样的攻城器械。这些巨型怪物们,给仕曦唯一的感觉就是——粉末,粉末,粉末,再无其他。
石坦精骑的“螯臂齿轮”,似也变出了新式阵型。的确,变了,变得更绚烂夺目了,更花样翻新了,也更花里胡哨了——仕曦,以女人的审美习惯来点评的话,“多少有点儿炫耀的味道,哼!不喜欢!”
血戎精骑们,收起了螯臂,重建换上了跟石坦手里一模一样的长柄金刀,五尺刀柄,三尺刀刃。高头战马上,骁勇善战的血戎武士们,把手中的金刀,个个舞得行云流水,酣畅淋漓……血戎精骑刀锋所向处处绽放出,明晃晃,金灿灿的刀花儿,一道道,一簇簇,一阵阵,……仕曦,不由得暗自思忖道,“难道血戎精骑里,藏着不少新兵么,不然的话,这帮老兵油子们,干嘛如此傲娇!如此卖弄啊!”
然而,大统领归臻的骑兵们,却并未像仕曦想象中的那么废物和懦弱,唯一的可悲之处是,金盔金甲的金矢骑兵们,还没亮出集团冲锋的压轴大戏呢,便被血戎精骑们把戏园子给拆了个干干净净……肃立城头的仕曦,就亲眼目睹了,许多被杀破胆的金矢骑兵,竟然用胳膊,去阻挡斜劈下来的血戎金刀!
仕曦心头一紧,那人是谁?是石坦么?黑灰黑甲,黑马金刀,是石坦!这老家伙,竟敢单刀独骑地,朝金矢王城这边儿,就这么晃晃悠悠,溜溜达达,随随便便地过来了么!
真乃奇耻大辱也!归泱的声嘶力竭,最多能传给身边的七八个禁卫武士。因为,凡是脑袋还算正常的武士,早就一股脑窜地没人没影儿了。
归泱转身,喝令那七八个禁卫武士道,“放箭!放箭啊!给我射死石坦,射死这个不知死活的老家伙!”
归泱甚至夺过一个武士手中的弓箭,煞有介事地朝石坦,瞄了得有一袋烟的工夫吧,才算射出去……“还行,好歹没挂在弦上!”仕曦,真替归泱捏了一把汗!
石坦,随便拨拉了几下城头射过来的箭矢,算是互相尊重吧。
仕曦,一辈子都忘不了石坦,纵马离开金矢王城的背影……一具白色骷髅马上,端坐着一具白色骷髅人,就是不见血戎金刀的踪迹。
一个黑衣武士,带着三套黑石软甲,来到仕曦身边,全然不顾金矢大王归泱的感受,就这么跟仕曦低声耳语,嘀嘀咕咕起来。
“好的,好的,莫慌,莫慌……”仕曦边说,边从腰间解下红泥葫芦瓶子,小心翼翼地朝黑衣武士手里的红泥小碗里倒入一小丢丢沙坨秘水。
黑衣武士自去后,仕曦连忙招呼归泱道,“赶紧穿上黑石软甲!”
其实,真正第一看到那玩意儿的人,并非离得最近的三百丈滩头上的石坦和他的血戎精骑们,反倒是离得最远的,就要抛锚系泊的血戎楼船上的人们。
连疆和白头,当时就站在楼船的舵轮旁边。两人同时看到,一个巨大的,大到好像跟一座房子似的玩意儿,从金矢王城城头,就这么慢慢吞吞地飘了出来。
因为漂浮在当空,所有白头当即断言,“兽皮筋膜一样的东西?”
连疆道,“再轻,只能浮于水面而已,如何能漂浮当空!”
白头无语,连疆默然。
白头猜对了一半,连疆说的也没错。这偌大的房子般的气球,的确是兽皮筋膜拼接缝纫而成,他俩看不到的是,气球下面坠了一个铁制火篮,下面又坠了一块,很不起眼儿的方砖大小的黑色金属方块。
归臻早已换上了黑石软甲,而且带了一名神箭手,急急地赶上城头。神箭手穿上了王城城头上,仅剩的那第三套黑石软甲,只等仕曦号令,神箭手便开弓放箭——这箭,箭头上浸润着沙坨秘水;目标,自然那最不起眼儿的黑石金属方块咯。
漂浮当空的“房子”,晃晃悠悠地飘到石坦正头顶上的时候,无论金矢战士,还是血戎战士,无论血戎船队,还是三百丈滩头,全都停下了手中一切杀人的勾当。
所有人,都楞柯柯地瞅着这玩意儿——也说不上是好奇,就觉得,觉得某一莫名其妙的时辰就要到了。是走是留,是死是活,刀说了不算,箭说了不算,人说了不算,好像神明说了也不算,唯有这个玩意儿,唯有它说了算。
石坦,乐呵呵的,扬起金刀,遮住刺眼的阳光,好仔细踅摸踅摸这房子大小的玩意儿,嗯,模样很丑,不伦不类,唯一让石坦较真儿的是,“这玩意儿,很像‘那个啥’!可是‘那个啥’,咋飞起来的呢?”
石坦,急急拨转马头,朝城头高声吆喝道,“诶!归泱!你的卵子,咋整的呀,咋自个儿飞出来了!……诶!归泱,你的那只卵子呢!”
蘸满沙坨秘水的箭矢,命中黑石金属的时候,并未引起爆炸,爆炸经由隐匿在火蓝底部的炸药引发——那爆炸威力并不大,甚至头顶正对着爆炸的石坦,躲都没躲一下。不过,对于几乎毫无质量而言的紫红色细密微粒而言,已然非常非常剧烈了。
仕曦屏息静气,她很清楚,只要亲眼目睹,必将终生罪疚。
大将军石坦,就这么在仕曦的眼前,跟他的坐骑一道,化作了两具白色的骷髅……石坦,其实是有反应的,她注意到,当看不见的细密微粒撞击到石坦身上时,石坦的第一个动作是“扫”,继而才是又抓又挠……仕曦仔细体味着石坦的感受,那如同鱼子般大小的细密微粒,不仅个个锋锐,而且联结绵密,就像一张网,网眼儿锋锐且绵密的网。
石坦身上的,黑马身上的,那些血肉脏器,就这样瞬间活活剐下来的么?这便意味着,“那一瞬间”的石坦,兴许还“活着”。
仕曦的体味,准确无误。石坦确实活着,只不过是另外一重意义的“活着”……那三百丈滩头上,还有很多很多,跟石坦一模一样的,白色骷髅人,白色骷髅马。
就仿佛那紫红色细密微粒,对骷髅网开一面,甚至情有独钟似的,只剐噬血肉,还有金盔、金甲、金刀,却独独放过了骷髅们,依旧保持他们人的模样,或马的模样,
“那一瞬间”留下来的人和马,隐约感觉,他们身上还冒着热气儿,而且那白色骷髅,也并非全然都是白色,竟有不少粉红色的骷髅马,马头上,肋骨上,脖颈上,脊梁上,甚至马腹的位置上……沥沥拉拉的,黏连着没剐干净的碎肉、内脏、筋膜、血管,这些血红色残骸,就这么附着在白色骷髅上,远远望去,可不就是粉红色的骷髅人和骷髅马么。
仕曦,之所以说他们可能“活着”,还有一个证据,有的骷髅确实还在动换,像是骷髅关节的动静儿……面朝洹水故道,摇摇晃晃的,吱吱扭扭的,深一脚,浅一脚,无声无息地,朝着回家的方向,执拗地不问死活地前进。
“轰隆,轰隆”的声音,此起彼伏。仕曦极目远望,血戎船队里,那一艘艘曾经金碧辉煌,颐指气使的巨型楼船,正一艘接着一艘地轰然坍塌。
仕曦默然视之,情景不难想象。每一艘楼船的情景,应该大致一样……那紫红色细密微粒,早就把雄伟瑰丽的楼船,瞬间变成了一个个腐朽枯干的黢黑树洞,就好比人之五脏六腑,七经八脉,血肉骨骼,在“那一瞬间”被鱼子般的细密微粒,掏得干干净净,每一艘楼船都被掏成了黑黢黢的树洞——水花一击,飞灰湮灭。
仕曦突然意识到什么,大喝道,“赶紧离开城楼!它也被‘黑石箭雨’掏空了!”
当仕曦,归泱,归臻,还有那名神箭手,除了这四个穿着黑石软甲的人冲下了城头外,城头上其余的白色骷髅人,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全都埋进了王城城墙的废墟里。
子夜时分,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跨过城墙废墟,来到了三百丈滩头……似乎她还有话,要对石坦说。
“‘那一瞬间’,您痛苦么,石坦将军?”仕曦问。
“怎么说呢?无知无觉吧。”骷髅马头,正对着洹水故道,石坦费劲地转过骷髅脑袋,吱扭作响。
“现在呢?”仕曦接着问。
“想回家!”石坦笑着,白森森的牙齿,咯咯嘣嘣。
赤链蛇的信子舔着仕曦的耳垂儿,不知是说给石坦,还是说给仕曦听,“隐忍,歹毒,仕曦,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