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归泱
金矢大军的盔甲,据说在洹水两岸的各大部族中,排名第一的丑陋。不为别的,就为头盔上那直愣愣凸起来的铁犄角。
敌人劈刀下来,都爱先砍头盔上的铁犄角,抓到俘虏质问道,“为嘛,不先砍脖子或肩膀,老爱砍头盔上的铁犄角啊?”
俘虏齐答曰,“娘的腿儿!看见你们脑瓜子上,顶着个那玩意儿,就膈应得慌,先砍为快咯!”
金矢大王归泱,数次否决盔甲革新方案,他总是一边摩挲着自己脑瓜子上长出来的犀角,一边温情抚慰着大将军们,“你们懂什么?什么叫上行下效,什么叫一体同心,什么叫众志成城,什么叫……叫什么来着?总之,这叫天赋异禀,懂么!我金矢大军,个个天赋异禀,个个上苍护佑,有何不好?……散了!散了!散了!”
血戎大军已然启航,大战在即,我的将军大人们啊,你们竟为一顶有碍观瞻的破头盔,给我叽叽歪歪了两个时辰啊!望着将军们离开玄机殿的背影,大王归泱心里,禁不住地愤愤然,惶惶然,凄凄然。
归泱头顶上的那枚犀角,早已被他爱抚得包浆盈润,光可鉴人了。每每遇到糟心的事,摩挲一会儿头顶上的犀角,仿佛登时便会茅塞顿开,醍醐灌顶,甚至灵光乍现似的……归泱一个人,干坐在玄机殿的王位上,摩挲来摩挲去,只怕那犀角该摩出血来了吧,哎!一丁点儿灵感都没得!
归泱死活想不明白的是,金矢大门已然洞开,直下洹水,直捣腹地,一马平川,如履平地,哪里不好?哪里不妙?哪里不值?
嗯!连疆,你来告诉我,哪里出问题了?……哦!明白了!明白了!你怕我归泱“关门打狗”,“瓮中捉鳖”,是不是?就知道你连疆小家子气!
实话告诉你连疆,我可不像你个憨憨,什么“为统一洹水而战”,什么“为血戎生存而战”,什么“为儿子连山而战”……什么玩意儿,儿孙自有儿孙福,懂么?一天到晚,尽装大尾巴狼!
难道,蹊跷真的出在幽祀身上?不该呀!除非,幽祀是个“吃两头,两头吃”的掮客,没把我归泱的意思,跟连疆说准说透!
幽祀这厮,装神弄鬼,巧舌如簧,嘴炮儿打得山响,能跟我们金矢的媒婆们一决雌雄。女人喜欢幽祀,我也喜欢幽祀啊!幽祀是你连疆的座上宾,殊不知,他还是我归泱的把兄弟呢!
归泱仔细地回忆着,他跟幽祀交待的每一个字眼儿,“告诉连疆,直捣我金矢腹地,我归泱认栽,金银珠宝、女人壮丁、土邑物产,任其掳掠,前提是,不得妄杀,满载为止!”
幽祀大惑不解道,“大王,您这,您这韬略,小弟属实难解深意。”
归泱仰靠在王座上,长长的猿臂绕过脊梁,从背后伸手摩挲着头顶的犀角,如此操作,属实辣眼,幽祀强忍住笑,视线在偌大的玄机殿里四处寻觅着落脚的地方。
“嗯!哪有什么深意,简单至极的道理……我金矢一族,雄霸洹水东部之广袤疆域,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人丁繁盛,六畜兴旺。战争这玩意儿,打破平衡还在其次,最要命的,自己的节奏,让别人给带偏了!幽祀你说,值也不值?”
幽祀坦言道,“小弟愚钝至极,恳请大王明示!”
归泱坐正身子,正色沉声道,“谁也一口吃不掉谁,我跟他耗个什么劲儿啊!一天到晚,小打小闹,打家劫舍,看似大杀四方,实则无谓消耗……连疆脑袋里的那点水儿,不就看重坛坛罐罐么,来啊,敞开门户,让你连疆抢!抢完,搬空,造光,你看我归泱眨不眨眼睛就是了,幽祀贤弟!”
幽祀,似是有些顿悟的样子,忧心忡忡道,“那金矢之损失,就这么眼睁睁地……哎!小弟属实痛心疾首啊!”
归泱闭目养神,淡然道,“只要我金矢节奏不乱,迟的早的,连本带利,一把捞啊!”
归泱收住遐思,顿觉手心里黏糊糊的,赶紧收手一看,手心里真的殷红一片,归泱换只手再去摸那犀角,竟真的把犀角摩出了血迹。
归泱发狠道,“来啊,召归臻和仕曦,速来玄机殿议事!”
归臻,不像哥哥归泱那副猿臂犀角半人半兽的模样,而是一位英武帅气,伟岸刚毅的美男子。作为王城禁军大统领,整日在王宫里晃荡,说哥哥归泱毫无妒意,属实不够人道。
仕曦,原本是王后飞曦自小的侍读书童,随飞曦自锦羽陪嫁到金矢王宫。归泱百般斡旋央求之下,飞曦才肯放手仕曦。仕曦遂被任命为简书宫之长史,专司搜罗古书图谱,异闻奇事,能工巧匠,发明创造等等。仕曦,之所以深得归泱青睐,并非因为她博闻强记,能写会画,大美人儿才是随王伴驾的真谛……归泱充楞,仕曦装傻,两人至今,还算清白。
“走,烦劳二位随我到城头一观!昨夜斥候通禀,血戎大将军石坦,带一万精骑,抵近王城水域!”归泱,归藏,仕曦,三人急急走出玄机殿,直奔王城城头。
“这连疆,还真是榆木疙瘩脑袋啊,放着金矢腹地不抢,偏要碰个头破血流!”归臻讪讪道。
“我可真是受够你俩了!哥哥是个妄想症,弟弟又是一个自大狂!……你们哥俩,从哪只眼睛里看出来的呀,人家疆王连疆只是一个打家劫舍的土匪头子啊!真是服了你们一家子啦!”仕曦一面提着裙摆紧赶慢赶,一面替连疆抱打不平。
“嘿!仕曦,你还别不服气,就给你讲一件事儿,便立马明白连疆脑袋里有多少水儿了,‘十年贱履’那会儿,但凡老蚩庐喝高了要睡觉,总是让我归泱敲那小铜锣,诶!每每都是我归泱敲小锣,小鳄鱼连疆杂耍,小家雀飞锦跳舞!嘿!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爽呀!”归泱转身朝仕曦,做了一个鬼脸儿,以为至少换来仕曦一个眉眼儿不在话下。
谁料,悚人的一幕发生了,仕曦竟然猛地跨到归泱的脊梁上,按倒归泱还不算,竟然拔掉象牙发簪,抵住归泱的脖子,冷声道,“再敢糟践我家锦后,鱼死网破!”
武士们的快刀,架在仕曦脖颈上,都等着归泱的眼色,直到把仕曦的粉颈轧出一道道血印儿,归泱才急急道,“把刀拿开,够了,够了,那几道血印儿,就算救驾有功,回头找你们臻大统领领赏去吧!”
只见一个斥候,连滚带爬的从城墙那边儿疾驰而来,声嘶力竭道,“大,大王!石坦骑兵,登陆了!距离王城不足五十丈了!”
“真的么?真的!石坦的一万精骑真的冲上滩头了么?”归泱的眼睛里,透着血丝,闪着邪念,含着杀气,仿佛屠夫接到一宗天大的订单。仕曦登时噤若寒蝉,归泱软哒哒的形骸里,竟还藏着一副煞神的魂灵。
“去吧,归臻!按计划,把这八十丈滩头,变成屠夫家的砧板!”
没有投石机,箭楼,床弩,火墙,象车……总之,没有重甲防御和远程支援的八十丈滩头,可不就是屠夫家的砧板么!
归泱话毕,归臻转身直奔内城而去。仕曦知道,内城有无数四通八达的坑道,既可藏匿数万大军,亦可坚守一年半载。
归泱和仕曦,两人疾步登上王城城墙的时候,石坦一万精骑,已经有条不紊地展开两翼,洹水故道里,若云若山般的血戎船队,正按部就班地抛锚系泊,少量攻城器械已然卸载。
最远处的两座箭楼已然耸立,两部象车正在紧张地接驳箭楼,不消一炷香的功夫,箭楼就会缓缓移动起来。
“归臻!归臻你个怂货,窜哪儿去了!归臻,你那五万大军呢!”
眼睁睁地看着血戎后续船队,徐徐靠岸;眼睁睁地看着连疆的攻城部署,次第展开……可是金矢之王归泱,却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眼巴巴地等着弟弟归臻的份儿!
然而,归泱也很快就察觉到石坦一万精骑,分兵两翼,每翼两路,在“纵深三百丈,横宽两百丈”滩头部署的死穴——太薄、太细、太成。倘若,归臻五万大军,无论步军,还是骑兵,左翼或右翼,随随便便一次冲锋,那又薄又细又长的石坦两路纵队,瞬间就会被分割成段。
石坦精骑,已然开辟出横宽两百丈的登陆场,至少可容五艘货船并肩卸载……啊!又一座箭楼卸载下船了!还有那些看不到的炮车炮队呢!那橘红色的闪光,不会真的炮火吧!
归泱慌了!真的慌了!连疆放着丰饶且安全的金矢腹地不去,偏偏要“啃”金矢王城这块又坚又硬,又没有多少肉的骨头,只能奔着一个目的——斩王屠城!杀归泱!灭金矢!
“仕曦,仕曦,走,我们走吧,赶紧离开这里吧,王城守不住了……我看到血戎的炮火了!”归泱的崩溃,就在一念之间。
“大王,那不是炮火,是血戎点燃了火墙,没有象车,火墙暂时……暂时还动换不得!”仕曦也慌了,可她依旧对归臻那五万大军心存幻想。
王城之下,开阔地带,一骑乌黑油亮的战马,在城头箭矢射程之外,来来回回地奔跑、炫耀、挑衅,一道道灿烂夺目的金光划过,归泱和仕曦都禁不住地抬手遮眼……金刀石坦,傲然挺立在乌黑战马上,挥舞着手里的九环金刀,淡定地指挥着左右两翼的血戎精骑。
“轰隆”几声震耳欲聋的炮声,让归泱彻底抛弃了王者最后一点尊严,他竟然扑进仕曦的怀里,周遭的武士们,笑也不敢笑,哭也没处哭……金矢大王,就这么完犊子了!
仕曦突然一把推开归泱,兴奋道,“是归臻,大统领的五万大军终于杀出来了!”
金矢大军,从城墙的暗道里,乌央乌央地杀出来了。在归臻的从容指挥下,转瞬之间,就把石坦的一万精骑,挤压在三百丈滩头那异常狭窄的空间里……归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声嘶力竭地大喝着,“砧板!砧板!把三百丈滩头,给我变成砧板!把石坦给我剁成肉酱!”
金矢步军,手持专司对付骑兵长达丈余的铁枪,一阵疯狂刺杀后,效果立马显现——石坦两翼精骑,慢慢地开始收缩了,本就异常狭小的空间,正由横宽两百丈,渐渐收缩到一百五余丈的光景,当然血戎船队的滩头登陆场,依旧岿然不动。
令归泱惊喜不已的是,石坦精骑虽然阵型依然坚如磐石,但他们竟又自行缩回去五十余丈,哈哈哈!也就一百丈的伸缩空间了,归泱很想让金矢步军撤出战场,只消展开炮队,照样收获一万人的肉酱!
突然,石坦把金刀横在手中,高举过顶,听不见石坦吆喝什么,但肯定是吆喝了!不然,左右两翼的精骑怎么会变换阵型呢!
石坦精骑的动作或阵型,着实令金矢步军困惑不解。他们从肩膀上解下一个什么物件儿,像是一条“胳膊”似的物件儿……归泱和仕曦,同时都认出了那物件儿——螯臂!
螯臂,是血戎能工巧匠仿照连疆那天生的螯臂,制作出来的骇人兵器。用软甲套在左臂上,内有五个指环,五指套进指环,操纵拉线机关,便可控制锐利无不的螯钳,随心所欲地劈、夹、剪、刺、削。
骑兵的集团冲锋,虽然锐不可当,然而,一旦陷入包围境地,集团防御,却往往很难奏效。直到造出了螯臂,连疆和石坦,便决定在这场恶战中,实验一下别样的骑兵战术。
石坦手握金刀,由横变竖的时候,两翼精骑则迅速拨转马头,由面对金矢步军,改为侧身对着金矢步军。归泱,当即反应过来,马头侧身,便意味着螯臂正对金矢步军……什么意思呢?
直到石坦两翼精骑,各自围成一个圈,疾速奔跑起来,并向外扩张的时候,归泱才明白过了这个“意思”——骑兵们组成的这两个高速旋转的“圈”,就是一副齿轮,而那朝向外侧的螯臂,便是齿轮锐利的“牙齿”!
金矢步军的丈余铁枪,被一截截地夹断,剪断,直到他们自己的脑袋,肩膀,腰身,也被螯臂上的螯钳,夹断,剪断,斩断,削断……步军们失心疯般地逃窜,又酿造了另外一场灾难——步军身后的炮队,还没等步军脱离战场,便在恐慌中开火了,血雾,肉片,残肢,脑袋,此起彼伏,漫天飞舞。
金矢步军,全线崩溃,炮队报废,骑兵冲散……跑,就是跑,死活停不下来地跑——“血戎骑兵不是人,是兽,是长者螯臂的怪兽!”
两翼疾速旋转的精骑“齿轮”,各自朝外奋力搏杀着,原先已被归臻大军压缩到不足百丈的狭小空间,就这么在血肉横飞的惨烈光景中,硬生生地又被石坦精骑,扩大到横宽近三百丈的地步。
洹水故道,三百丈滩头,血戎船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摇摇晃晃,慢慢吞吞,哼哼哧哧地卸下投石机,箭楼,火墙,象车,床弩,战马,粮食,弹药……有什么好着急的呢,有什么好担心呢,放眼望去,三百丈滩头,干干净净,光光溜溜,只听见厮杀震天的动静儿,看不到血肉模糊的人影儿。
诶!该干嘛,干嘛!斩归泱!屠王城!咫尺之间!
归泱,沉着而从容地走到仕曦跟前,“噗通”一声匍匐倒地,叩首跪拜道,“恭请简书宫,仕曦娘娘,救我金矢归泱一族!”
谣传,十三年前,仕曦出任简书宫长史伊始,便发明了一种叫做“黑石箭雨”的玩意儿……之所以称之为“谣传”,因为就连归泱,这位金矢王者,也压根儿没见识过这玩意儿。
亡族灭种之际,谣传万一“当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