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飞裳
幽眼,飞到血戎王城的时候,血戎船队已然驶入洹水故道,航行数百里了。
幽祀仍不死心,连连催促幽眼追上血戎船队。当幽祀欲念要幽眼落在疆王楼船上的时候,幽眼反诘道,“你眼瞎了么,幽祀?没看见疆王楼船上,所用的弩机都对着咱俩么?”
血戎族之王者连疆,就屹立在楼船舵轮旁边,并未顶盔掼甲,而是一袭血红战袍,旌旗猎猎,英姿飒飒。
连疆,仰望天际,举起青黑色的螯臂,朝幽眼摆了摆,大喝道,“回吧,幽祀!骗女人,你行!揍归泱,我行!”
疆王的话,一时激起无数血戎将士轰然大笑,机灵的旗牌校尉,赶紧带头吆喝起来,“揍归泱!揍归泱!……揍归泱!”
绵延数百里,浩浩荡荡的血戎船队,登时山呼海啸起来,“揍归泱!……揍归泱!”
幽祀,无奈地拍了拍幽眼的脖颈,凄然道,“这傻帽儿!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傻帽儿!归泱那厮,正如守株待兔一般,等着这傻帽儿疆王呢!”
幽眼,不待幽祀之欲念,便径自做主,振翅蹿升,朝血戎王宫飞去。
幽祀愕然道,“干嘛不回祭司峡谷,偏要飞血戎王宫呢?幽眼,别闹了,赶紧回祭司峡谷,正好赶上晚饭时间,还要陪蚩蝉妹妹,修晚课呢!”
幽眼,挺了挺脖颈,懒得搭理叽叽歪歪的幽祀,只管哼哧哼哧地舞动翅膀……当血戎王宫那铜鼓般的环形堡垒群落,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幽祀原本怒火中烧的心境,渐渐平复下来。
夕阳晚照下的血戎王宫,那古铜色的圆堡宫殿,虽说锈迹斑驳,却也古色古香,反倒凭添几分沧海桑田,历久弥新的庄严厚重。还有那郁郁葱葱的林海树梢,虽说遮蔽了宫殿里透出来的灯火,然而,这影影绰绰,星星点点的感觉,反倒给幽祀一种,晨钟暮鼓,静谧安详的怡然心境。
“嘿!老伙计,你怎么知道,我想飞裳了!”幽祀轻声问道。
“嘿!大祭司,我能不回答么,真的很无聊啊!”幽眼愤然道。
“不行!答得好,赏你一壶荔枝酒!”幽祀的确很好奇,思念飞裳的欲念藏得很深,幽眼不可能解读出来。
“稍待片刻,等我落脚之后,再答不迟!”幽眼伸展巨翅,身子下沉,开始滑翔。
幽眼只在环形王城上空盘桓一圈儿,便认出了王后飞裳的寝宫——飞裳留恋娘家锦羽雪线的感觉,所以疆王迎娶飞裳之前,便特意建造了一座直耸云霄的塔楼。
虽说,与低趴的血戎圆堡宫殿相比,这又细又高的塔楼,丑陋得像是从蜗牛壳儿里,伸出来的细长脖子,然则,只要王后飞裳喜欢就好。
若是自高空俯冲而下,王后塔楼的尖顶极不好降落,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环形王城及其圆堡宫殿里,那星罗棋布的暗哨和箭楼,随便一座弩机,便可把幽眼射成筛子模样。
幽眼毕竟老道,盘桓一圈儿后,收起巨翅,翅尖后掠,沉到城墙高度,继而滑翔一会儿,绕过箭楼,再从王后塔楼底部,紧贴着塔身,垂直振翅拉升,任谁猛地一看,都会以为是云朵映在塔身上的阴影。
幽眼,就这么既狡黠又稳当地,降落到王后塔楼的尖顶上。幽祀赶紧从腰带上解下红泥酒葫芦,又从斜肩布袋里取出两只红泥粗碗,斟了满满两大碗荔枝酒,来犒赏累得喘吁吁的幽眼。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老伙计,你怎么猜着的,我想飞裳啦?”看来,幽祀还是不依不饶啊。
“诶!幽祀,怎么说你好呢!你的那点儿欲念,根本无须藏着掖着啊!你果真是来劝阻疆王大军出征的么?你果真是来给疆王献计献殷勤的么?骗鬼可以,骗我不行!……你呀,无非想眼见为实,连疆老儿离开血戎王城罢了!”
幽眼,嘬了一口酒,又白了幽祀一眼,继续道,“别跟我这儿瞎耽误工夫了,早去早回,早睡早起,后半夜还得往祭司峡谷赶呢!”
幽祀又斟满两只红泥粗碗后,这才放心地离开幽眼,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下,朝王后飞裳的寝宫摸去。
飞裳的寝宫,富丽堂皇,灯火通明,四五位仕女,默然伫立,随时听命。飞裳正跟谁说着话,她的声音一向甘美如饴,温馨和蔼,躲在幔帐后面的幽祀,听着听着不禁心旌扶摇,急不可耐。
“母亲,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金矢族,离我们血戎很远很远吗?”一个约摸十四五岁少年的声音。
“哪谁说的清呀,我的孩子!打仗,不分个输赢出来,父亲是不会回来的呀!”飞裳的话,貌似公允,却也狭着几分怨气。
“母亲,是不喜欢父亲出征打仗么?”机敏的少年,似与幽祀同感。
“不是的,连山,母亲不是这个意思,母亲的意思是,是……无论什么根由,杀人总归不是一件好事!当然啦,这是我们飞锦族的看法,而血戎族、金矢族,甚至包括浪巫族,并不认同我们飞锦族。所以,你父亲是在完成自己,作为王者的使命而已!……而我呢,无所谓喜欢,还是不喜欢!”飞裳的声音,透着无奈和疲惫,显然,她和连疆之间,也有着一场“战争”。
“可是母亲,不仅父王,还有石坦师傅,白头叔叔都告诉过我,千年以降,百年轮回,‘血日战争’无可避免,金矢族也会屠灭我们血戎的呀!”
连山的声音很低,却也狡黠,不仅抬出血戎第一武将石坦,还抬出了血戎第一谋臣白头,目的只为一个,声援连疆,为自己的父亲作无罪辩护。
幽祀喜欢少年的机敏与忠贞,禁不住地从幔帐后面探出头来。只见雍容华贵,婀娜娇艳的王后飞裳,半躺在锦榻上,一位少年竟还跟婴孩似的,脑袋埋进母亲怀里。飞裳一手轻拍着少年的脊背,一手抚弄着少年的脸庞。
“是啊,是啊,我的小连山,他们说的都没错……可是母亲还是希望你,用你自己的五官,却体尝世间之万般滋味,相信一句话,容易;相信一个人呢,则很难,很难。”
飞裳,终究是不肯违背自己和锦羽族血统的,可又不好在孩子面前,直驳孩子父亲的颜面,折中的办法只有一个——等待,等待一个契机,等待一个让连山,离开血戎族的契机。
幽祀,看着这对温情母子,听着这段温情对话,不觉有些黯然神伤,他很想把这美好的夜晚,就这么留给连山。
突然一声轻咳,幽祀缓醒过来,发现远处半躺在锦榻上的飞裳,正用眷恋的眼神盯着自己,飞裳的食指轻摁朱唇,意会道,“稍等片刻啊,连山这孩子一会儿就睡着了!”
幽祀也学着飞裳的模样,食指放到唇边示意领会,便又躲进了幔帐里。不一会儿,幽祀就察觉到,周围万籁俱寂,漆黑一片,他知道此时的寝宫里,飞裳已经屏退了武士和仕女,除了她怀里熟睡着的连山和躲在幔帐后面的幽祀,偌大的寝宫里,便再无生人。
幽祀借着月光,蹑手蹑脚地朝锦榻走去。果然,连山倒在母亲怀里睡得无不安详惬意,甚至发出微微的轻鼾声儿。
幽祀,一面伸手轻抚着连山那肉嘟嘟腮帮,一面掏出手帕,拭了拭飞裳额角和鼻尖的汗珠儿。
飞裳无奈道,“没办法,这孩子胆小,离了我,总也睡不着。”
幽祀淡然道,“谁叫你是王后,又是母亲呢!不怪自己,倒怪孩子!”
飞裳忿忿道,“刚送走一个吵架的,又找上门儿来一个吵架的!”
幽祀默然,只顾躬下腰身,轻吻着飞裳的额头,脖颈,鼻尖儿……飞裳闭上眼睛,享受着幽祀满身满口的荔枝酒香。
飞裳怅然道,“平素这个时辰,连山早上床了,今天连疆出征,这孩子有心事,一直腻歪到现在才睡着。”飞裳一面爱怜地吻着连山的额头,一面用指尖儿撩拨着连山散开的发髻。
幽祀无语,扭身就走,飞裳猛一欠身,揪住幽祀的袍袖,愕然轻声道,“诶!你个没良心的幽祀!占不到便宜,抬腿就走啊你!”
幽祀疼得,只咬牙根儿,飞裳那尖利的指甲盖儿,已然把幽祀的胳膊掐出了一道血印儿。
“来了,就别想走!必须陪我!不然,我就大喊‘有刺客’!”没占到幽祀的便宜,飞裳不依不饶,哪肯罢休。
“我也想啊,可是,可是……”幽祀瞥了一眼飞裳怀里的连山,无奈道。
“我要喝荔枝酒!带我去魂域玩!我不管!不然,我就大喊大叫!”
月光里的飞裳,别具一番风韵,眼神迷离,眉目轻佻,修长的手指在幽祀的胳膊上,时而摩挲,时而抓挠,幽祀岂能转身,舍得离开。
幽祀解下红泥酒葫芦,壶盖儿里斟满了荔枝酒,刚要递给飞裳,却有收回,叮嘱道,“不许任性!时辰一到,必须跟我离开魂域,不然的话……”
飞裳含羞抢白道,“不然的话,就会遇见比你幽祀,更为出色的男人,是吧?小心眼儿!”
幽祀沉声正色道,“不然,就会性命攸关!”
飞裳抢过幽祀手中的壶盖儿,一饮而尽,咂摸咂摸滋味,恍若意犹未尽,接着道,“再来一杯!”
幽祀抢过壶盖儿赶紧拧死,重新把红泥酒葫芦系于腰间,抚着飞裳的额头道,“你啊!终究是要从魂域出来的呀!切记,魂域,绝非躲避现世的好去处!”
荔枝酒后劲儿很大,飞裳之羸弱身躯如何承受的住,只一小壶盖儿的荔枝酒,飞裳已然两腮绯红,通体燥热了,随即抬眼瞥了一眼幽祀,便很不耐烦地催促道,“幽祀,怎么还傻愣着呢,你赶紧去啊!等着我,我可随时就到!”
飞裳闭上眼睛,她那月光下的脸蛋儿和眼皮儿,竟然透着淡淡的粉红……幽祀按捺急切心境,直到飞裳吐纳均匀舒畅的时候,幽祀又拿来一条锦被盖在母子身上,这才放心地离开王后寝宫。
幽祀原路返回,来到塔楼尖顶上的时候,只见幽眼把脑袋埋进身子里,趴在地上,拢着双翅,已经酣然入睡多时了。幽祀不敢惊动幽眼,轻手轻脚地掀开巨翅,侧着身子钻了进去,就像一条墨鱼,游进了墨汁里,无知无觉,无影无踪。
幽眼的巨翅里,不仅暖和,而且舒服,幽祀头枕着幽眼的大肚皮,双脚搭在幽眼的爪子上,解下红泥酒葫芦,又是美美的一大口,“赶紧动身,不然,飞裳真的等急了!”
五官落锁,闭气止脉,幽祀倒头就睡——睁眼之际,便是魂域。
魂域,乃大祭司幽祀,耗尽九九八十一年之心血,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之杰作。与现实人间相对,还有一重别样的魂系世界——难道,这还称不上旷世杰作么!
“谁说魂域,不是现世人间!魂域,就是现世人间!魂域,比现世人间,好上成百上千倍!好上一万倍!”
飞裳每每堕入魂域,睁眼之际,必把这句赞美魂域的话,在心底里呐喊一遍。不是谁,刻意让飞裳这么做,而是飞裳禁不住地这么喊。
飞裳记忆犹新的是,她第一次堕入魂域的时候,跟刚刚落草的婴孩一样,光着身子,听不清,也看不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耳朵里咕咚咕咚恍若水流的动静。连她自己都打趣道,“难道成,幽祀把我飞裳,重新变回到母亲的肚子里啦?”
直到,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以及仕女们窸窸窣窣的走动声。一位仕女的声音,恍如百灵,清脆灵光,甜声道,“夫人好!夫人受惊了!”
飞裳突然惊觉起来,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极尽奢华的雕花红木大床上,金闪闪的床帏,明晃晃的幔帐,目之所及,尽是黄金、珠宝、珍玩、兽皮。
飞裳连忙抓起手边的锦被,蒙头盖脸,瑟缩一团,怯怯道,“我害怕了,送我回家吧!”
领头的仕女,像是习以为常似的,轻轻地坐到床边,竟把一只手伸到了锦被里,直到抓住了飞裳那冰凉的手,才又笑说道,“夫人第一次到魂域来,不必害怕,叫我仕囍好了。幽爷特意交待仕囍的,夫人第一次造访魂域,要仕囍好生伺候夫人呢?”
仕囍的手腕,稍稍用了一些力气,飞裳的手却愈加缩得厉害,死活不肯从锦被里出来,仕囍并不着急,耐心开解道,“夫人,您听我说,您呀,咬一下自己的舌尖儿,疼也不疼啊?”
稍顷,裹在锦被里的飞裳,真跟孩子似的回道,“当然疼啊!我又不傻!”
“是咯!这里是魂域,跟现世人间,一样样的呀!夫人,您自己体味一下,看仕囍说的对否,您现在的感觉是,五官皆灵,经脉具通,吐纳如常,神清气爽……”仕囍,确有一副讨喜的好口才好性情。
“仕囍,这里的确跟现世人间,无甚差别,可是这‘魂儿’……”
飞裳还没说完呢,围拢床边的几位仕女,便一下子“咯咯”地大笑起来。仕囍连忙一个眼色,止住众人的轰笑,继续对飞裳细声道,
“夫人所虑,仕囍自然明了,您啊,该不会是把咱幽爷之魂域,当成什么‘冥府’,或是‘阴间’了吧!”
飞裳真的生气了,愤然道,“仕囍,莫要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魂魄离开肉身,可不就是死了么,倘若真的又活过来,那叫‘还阳’!”
仕囍隔着锦被,握着飞裳的手腕,感觉不似刚才那般冰凉瑟缩,便沉声正色道,“夫人,仕囍只问您一句,人,有情愿死的么?”
仕囍话音刚落,飞裳便倏地浑身一个激凌,恍若醍醐灌顶,猛地掀开锦被扑进仕囍怀里,怯声道,“好妹妹,陪着我,每逢我来魂域,只要你陪我!”
仕囍屏退其他仕女,搂着飞裳,低声耳语道,“飞裳姐姐,您说幽爷,他会不会吃仕囍的醋呀?”
“死丫头!死仕囍!看我不拧死你!”飞裳和仕囍,不消半个时辰的光景,便熟络得亲如姊妹一般。
飞裳突然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抓过一条锦被裹在身上,思忖道,“奇怪,往常来魂域的时候,仕囍已经躺下了呀?不见仕囍,就连幽祀竟也踪影全无……可是,仕囍呢!死丫头!”
飞裳更渴望仕囍就躺在身边,幽祀即便不来,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