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幽祀
祭司峡谷之大祭司幽祀,正怡然自得地悬浮在骷髅湖面上。
水面波澜不兴,清风徐来拂面。幽祀屏息静气,默然沉声,像是正在洞悉寥廓天际的奥妙,更像是在聆听他自己心跳的声音。
云底造靴略略沾水,粗麻布袍却幽香沁腹,幽祀驾水而行,飘然飞升湖面。有一个问题,幽祀想着想着,便不免哑然失笑——这祭司峡谷,连绵数天蒙蒙细雨,可他这身粗麻布袍,穿起来却总是那么舒适干爽。
那粗麻布袍上的袭袭幽香,除了女祭司蚩蝉的身子,还能有谁?一定是蚩蝉,每日帮他洗净布袍后,就这么湿哒哒地裹在她自己身上,直到彻底捂干,才肯脱下来,叠得方方正正后,再送到幽祀这边的净室来。
幽祀回眸瞟了一眼秃鹫悬崖上的动静,没有秃鹫,更没人影儿——这该死的熬远!约好的这个时辰,怎么还不见动静!
想起二祭司熬远的话,幽祀便很难再这么平静。
熬远总是那一套说辞,“噱头!噱头!噱头!……大哥啊,徒众们哪管您大祭司幽祀的理想,究竟是个啥玩意儿呀!……徒众们,看的是噱头,要的是本事!唉!没错,就是离开咱祭司峡谷,回家挣大钱发大财的本事啊!……没有噱头吧,他们不来;不教本事呢,他们不走!……诶!大哥,您还别不信,道理就这么简单!”
每每熬远甩出这套说辞的时候,幽祀都要抿上一口荔枝酒,定定神儿,消消气儿,发散发散郁闷心绪。
幽祀又回首瞥去,秃鹫悬崖那边儿,依旧没有动静,便收气入窍,悬浮湖面,从斜肩布袋里掏出一方精致的桃木小盒,盒内存着十余枚新鲜荔枝。
幽祀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剥开糙皮,把那晶莹丰润的荔枝含着口中,既不嚼也不咽,而是从麻绳腰带上,解下红泥酒葫芦,轻轻地抿上一口,“荔枝就酒,幽情幽幽”,果然,好不快哉!
突然,一声尖利的萧哨,划过幽祀耳畔,一个巨大的阴影,俯冲下来,几乎笼罩了将近半幅骷髅湖面,掀起的水花溅了幽祀满脸满身。幽祀咽下荔枝,眼睛微盍,双手合十,五宫封闭,血脉灌涌,荡涤浊气,光明冲顶,盘膝而升。
此时的秃鹫悬崖上,人头攒动,正不住地为骷髅湖面上,大祭司幽祀那翩然飞升的“神迹”而鼓掌叫好。
浑身锦衣华服的二祭司熬远,神色傲然地抻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摆了摆,对徒众们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与大祭司,比翼齐飞的那头巨型秃鹫,名叫‘幽眼’,乃大祭司幽祀之灵兽也!……尔等当知,天地之间,洹水两岸,有灵兽者,屈指可数啊!”
徒众们,喏喏称道,可谁也没正眼看熬远一眼,全副精神头都汇聚在骷髅湖里的幽祀和幽眼身上。
幽眼,略略地先于主人半个身量,而幽祀则始终保持着盘膝而坐的身姿,不紧不慢地开始提升……幽眼头也不回,便当即领受了幽祀之欲念,仰头、振翅、减速、降低身量,让幽祀那盘膝而坐的身姿,恰好落座于幽眼那宽厚壮实的脊背上。
秃鹫悬崖那边,又是一阵猛烈地鼓掌和叫好声。幽祀,不得不按捺一下心境,理了理飘进眼睛里的乱发,又拍了拍幽眼的脑袋,怅然道,“老伙计,快了,快了,坚持一下,一会儿就好!”
幽眼,耸了耸他那磨盘般大的脑袋,没好气地回道,“屁话!熬远,这个大猪头,老是欺负你这个大祭司,跟你幽祀混饭,属实窝囊!”
幽祀淡然一笑,抬起袍袖,拭了拭自己脸上的水迹,又匍匐到幽眼脖颈上,俯下身子帮幽眼拭了拭眼睛上水雾,轻声道,“劈开祭鼎冥宫,今天上午,就算齐活儿!”
幽眼的反应,稍稍激烈了一些,竟猛一仰头,拉高窜升,又突然反剪双翅,倒扣着俯冲下来,险一险把幽祀甩到秃鹫悬崖上。当幽眼那副巨大的翅膀,掠过秃鹫悬崖的时候,祭司峡谷的徒众们,无不抱头趴地,恍若自己的脑袋,就要被幽眼那黝黑锃亮、锋芒刺眼地翅尖斩掉似的。
就连熬远也暗自唏嘘,“这幽眼,兴许就连飞锦之红翅鹰,都难以匹敌!”
祭鼎冥宫,坐落于骷髅湖底。传说千年以降,古人建造的一座酷似祭祀铜鼎的神秘宫宇。之所以“神秘”,就因为坐落于湖底,除此之外,论起根由、效用、年代、履历,皆无从说起。在幽祀看来,既派不上实际什么用场,又无法潜入湖底赏玩凭吊,简直如同废墟一般。
二祭司熬远却不然,“祭鼎冥宫”四个字,也不知熬远是怎么琢磨出来的,因何而“祭”,为何而“冥”,无所顾忌,只为噱头,足够尿性!
幽眼,之所以极其反感“劈开祭鼎冥宫”这趟差事,主要不是怕费工夫,而是直插祭鼎冥宫的时候,从那深达百余丈的骷髅湖湖底,窜上来的那股腐尸般的味道,着实令幽眼上头晕眩。而且,那股邪门儿味道,一旦沾身,几天几夜都难以消散磨灭。
幽祀,夹紧双腿,身体前倾,两眼紧闭,萧鸣灌耳,立起右掌,朝向湖面,大喝一声,“劈!”幽眼,已然受领主人欲念,双翅尖耸,翅尖后掠,两爪紧贴腹下,眼睛紧盯湖面,只见湖面掀起一道白色水线,水线裂开之际,两道水墙分然而立,这水墙上的浪头,愈涨愈高,水墙之间的缝隙,愈裂愈宽。
幽祀匍匐在幽眼的脖颈上,双掌朝左右两边的水墙,劈斩下去,又喝一声,“开!”一条无形之路,就这么从骷髅湖面,直铺到湖底祭鼎冥宫前,那覆满青苔、贝壳,到处散落着白骨的广场上。
幽眼强忍着刺鼻的腐尸气味儿,闭上眼睛,只管俯冲而下,当感到周身湿黏,耳鼓发闷,天旋地转,不能自已,哪儿哪儿都腻腻歪歪的时候,幽眼这才睁开眼睛,准备降落。
“嚯”的一声,幽眼展开巨翅,兜住湖底那湿腻的空气,两爪放下一搭,又轻点着掠了几步,这才稳稳地站在祭鼎冥宫前的广场上。
幽祀,起身站在幽眼那厚实的脊梁上,转身朝秃鹫悬崖上,那帮正热切瞩目着骷髅湖底的徒众们,例行公事般地挥了挥手,还没等幽祀解下腰间的红泥酒葫芦,便又从秃鹫悬崖那边,传来一阵更为激烈的鼓掌和呐喊……当然,熬远那深不见底的钱袋子,此时此刻,想必正喜上眉梢,乐不可支呢,亦未可知。
幽祀,剥开一枚荔枝,先是塞进幽眼嘴里,又为自己剥了一枚,就着红泥酒葫芦,痛痛快快地饮下一大口。
含着那枚圆润的荔枝,幽祀蓦然怔了一下——这荔枝竟索然无味,比起女祭司蚩蝉,凝脂之肤,盈润之肌,唇齿之香……这荔枝,如同嚼蜡般遭罪!
“我倒是觉得,味道相当得不错啊!”幽眼瞥了一眼幽祀,那眼神儿,满是质疑和挑衅。
“哦!挺好啊!我幽祀亲手栽培出来的荔枝,当然好吃咯!”幽祀稍感囧迫,却也不以为然。
“嗯!就是呀!你幽祀亲手调教出来的蚩蝉,当然好吃咯!”幽眼终于憋不住了,咯咯大笑起来,笑得光秃秃的脖颈上,那圈儿稀薄的翎毛都炸起来了。
幽祀的脸,涨得通红,一把揪住幽眼那圈儿可伶的翎毛,抻出两根手指,就要戳幽眼的眼睛。
“幽眼!你再敢盗取我的欲念,我就拔光你的翎毛,再戳瞎你的眼睛!让你这个秃鹫,变成彻彻底底的,秃子!瞎子!”幽祀愤然道。
幽祀,真的也拿幽眼毫无办法。主人和灵兽之间的浑然一体,靠的就是欲念联结,不然,两者如何默契、如何通灵、如何生死与共?
“咦?那是什么?……哈哈!你的蚩蝉妹妹,仙女下凡来了!”
趁着幽祀一愣神儿,回首望天的当口,幽眼便轻轻松松地,从幽祀手中挣脱出来。
幽眼耸着黝黑锃亮的巨翅,晃荡着光秃秃的脖颈和脑袋,朝着祭鼎冥宫的正门,溜溜达达,嘀嘀咕咕,悠然而去。幽眼深知,蚩蝉那股子黏糊劲儿一旦上来,也能烧光自己脖子上的那圈儿翎毛,哎!不看也罢!
其实,飞落骷髅湖底与幽祀相会的,不止女祭司蚩蝉一个人,紧随其后飘然落地的,还有二祭司熬远,三祭司丘狄,以及他们各自的灵兽,熬眼和丘眼。
蚩蝉、熬远、丘狄的灵兽,都是跟幽眼一样的巨型秃鹫。蚩蝉的灵兽,名叫蝉眼,除了身量比起幽眼、熬眼、丘眼来,要稍稍秀气一些外,脖颈上还围了一圈儿红色的翎毛。另外,蝉眼的眼神也很像她的主人,温驯、水灵、多情。
蝉眼落地将稳未稳之际,蚩蝉便从蝉眼脊背上一跃而下,脚刚踩到地面上,就急急地朝幽祀跑去。
蝉眼则轻轻地抖动着翅膀,不时地用她修长锐利的喙,梳理凌乱的羽毛,直到察觉熬眼和丘眼,正朝自己靠近的时候,蝉眼便装作没看见似的,径自朝祭鼎冥宫的正门走去。
蝉眼,跟幽眼之间的话头儿,总是很多,也老抬杠,即使蝉眼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幽眼是个倚老卖老,不懂装懂的老杠精,那也比熬眼,丘眼,这俩二杆子、愣头青,要强上百倍!
二祭司熬远和三祭司丘狄,知趣地站在湖底广场上。俩傻老爷们儿,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尬聊。两人都时不时地,瞄上一眼蚩蝉和幽祀那边的动静,耐心地等待着女祭司蚩蝉的黏糊劲儿,云收雨散后,再赶过去跟大祭司幽祀谈正经事儿不迟。
“幽祀哥哥,也太潇洒了吧!……幽眼,真是个大坏蛋,他竟然想把哥哥甩到秃鹫悬崖上呢!‘忽’的那一下,幽眼倒扣过来时候,我的魂儿都没了呀!你信不信啊,幽祀哥哥!”
说着说着,蚩蝉竟然扑进幽祀怀里,啜泣起来,虽说矫揉造作,幽祀却也安然受用,吻着她的额头,抚着她的秀发。
蚩蝉,祭司峡谷之女祭司,其实就是一位芳龄十七岁的小姑娘,脑后左右两边各梳着一个很像蝉翼的发髻,中间斜插着一根象牙发簪,稚气的脸庞,毫无脂粉气,水灵灵的眼睛,像是能言会道,流转之间,顾盼生辉,还有那堪比荔枝般晶莹盈润的朱唇,任谁不曾心驰神往。
蚩蝉平素,总是一袭墨绿色束腰长袍,既青素淡雅,又爽利干练,只是个头儿,不怎么争气,她吻幽祀的话,须得幽祀躬腰,蚩蝉踮脚。
“好了,好了,蚩蝉妹妹,二弟、三弟,他俩眼珠子都要飞过来了……一定有要事相商,容我跟他们聊上几句吧!”
蚩蝉很不情愿地,从幽祀怀里挪开身子,扭头看了熬远和丘狄一眼,蚩蝉的眼神,恍若正式信号,熬远、丘狄哥俩,这才紧赶几步,来到幽祀跟前。
二祭司熬远,抱拳拱手道,“大祭司,辛苦!”
三祭司丘狄,抱拳拱手道,“大祭司,安康!”
幽祀抢上一步,抱拳拱手,回敬道,“二弟!三弟!”
熬远,挪动着肥硕的身躯,大脸盘上两颗绿豆小眼儿,乌黑油亮,闪烁不定,扫视了众人一遍后,表情神秘又鬼祟,说出来的话,简直像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似的,“大哥,您猜怎么着?诶,三弟,您猜怎么着?诶,蚩蝉妹妹,您猜怎么着?……诶!您猜……”
蚩蝉,先是赏给熬远一通白眼儿,继而抬脚就要踹熬远屁股。
幽祀,连忙抚着蚩蝉的胳膊,轻声呵斥道,“蚩蝉,不可对二哥无礼!”
蚩蝉笑道,“二哥奇葩!一个屁,非要分三次放!”
众人大笑,就连幽祀也绷不住地畅然大笑起来。
熬远接茬道,“好,好,就听蚩蝉妹妹的,我就不憋着了,一次‘放’完齐活儿!……血戎船队,终于起锚出航了,不出大祭司所料,疆王他们,没敢直下洹水,还真是绕至洹水故道,直逼金矢王城!”
幽祀心头一紧,暗叫“不好!”,遂跨上幽眼,直扑血戎王城而去!
熬眼、丘眼、蝉眼,带着自己的主人,紧跟幽眼的黑影儿,直插蔚蓝天际。
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吧,骷髅湖便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哪里有什么水墙,哪里有什么广场,哪里有什么祭鼎冥宫……都是些,用金币换来的上古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