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叫花满面愁云,呆立半晌,然后一屁股坐回他的破草垫。
虽然对这个世界所知不多,但贺云峰也清楚,二十文铜钱对现在的自己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何况每天都要这么多。
他心中愤恨,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沮丧地在老叫花旁边蹲了下来。
老叫花仰头喝了口酒,然后一抹嘴,强颜笑道:“怎么,咽不下这口气?”
随后叹息着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里虽然破旧了些,好歹有个容身之地,倘若和他彻底翻脸,只怕连我都无法安生,又如何能护你周全?至于那二十文钱,咱们只能慢慢地想办法吧。”
这个道理贺云峰自然明白,他默然无语,只低头在心里暗自筹划。
不大会儿功夫,老叫花便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笑嘻嘻问道:“臭小子,早上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别人都睡得正香,你却大呼小叫,连我都被你吵醒了,也难怪刘老大要找你茬。”
提起那个奇异的梦境,贺云峰立马来了精神,兴高采烈地道:“鬼爷爷,我又做那个梦了,我梦见……”
老叫花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不见。
贺云峰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激灵,嗫嚅道:“我……,我……”
“还敢多言!”老叫花从地上拿起他的那根木棍,厉声道:“伸出来!”
看着他不容置疑的神情,贺云峰心有不甘地伸出手去。
“啪”,清脆的响声过后,白嫩的掌心顿时烙下了一条细长的红色印痕。
老叫花余怒未消,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不长记性!下次再敢提一个字,我便把你这手给剁下来。”
贺云峰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心中不免有些埋怨他小题大做,却又不能出口反驳,便呕着气扭身躺在了自己的“床铺”上。
当然,这所谓“床铺”,其实不过就是一堆干草。
一时又难以入睡,便只能无聊地打量着周围。
回想起这大半年来所经历的种种,实在是荒诞不经,直到现在他都像是在做梦一样。
这里当然不在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而是属于一个叫天胤神洲的地方,据说它广袤万里,无涯无际,山水纵横,邦国林立。不仅幅员辽阔,物产丰饶,而且人文昌盛,政治清明,三教共尊,百家争鸣,诗词曲赋,礼乐文章,美轮美奂,源远流长。
更为诱人的是,听说这里还是一个修真的世界,侠客遍地走,剑仙满天飞。
只要找到机会,走出这座破庙,必能开启一段辉煌灿烂的全新的人生旅程。
简直满足了贺云峰这辈子所有的想像与向往。
作为一个资深文学爱好者,贺云峰七岁启蒙,八岁读书,从痴迷连环画开始,直到与时俱进,跨入网络时代,武侠,悬疑,历史,玄幻,色情,——哦,不对,是言情,可谓无所不读。
对于穿越,他当然不会陌生。
多年以来,这早已成为网文里一个俗滥的桥段:玩个游戏能穿,看个电视能穿,上个厕所能穿,甚至打个喷嚏都能穿……
贺云峰曾见过一个最牛叉的作者,大概是实在懒得去找什么借口了,直接来了句:反正老子就是穿了,你能咋的?
穿越多如狗,一个个头顶主角光环,大杀四方。
不论写的有多离谱,却依然有无数读者看得津津有味。
毕竟,哪一个喜欢读书的年轻人心中,没有一个武侠或者玄幻梦呢?
其实很久以前,贺云峰也曾幻想过自己某一天能化身为故事中的主角,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武功盖世,叱咤风云……
可是,梦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骨感,在经历过无数次挣扎与绝望之后,他终于放下执念,开始逐渐学会习惯于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眼就看得到头的生活。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心中的热血早已经凉透的时候,老天却突然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一场空难,然后稀里糊涂地他就被丢到了这片处处透露着稀奇古怪的地方。
这里是天胤神洲上最大的一个国度,叫作天胤皇朝,已经传承近千载,当今皇帝年号长兴,在位二十一年,可谓励精图治,国运兴隆,成邦来朝,威加四海。
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个国家的都城居然也叫作长安。
除此之外,东有青徐,西临巴蜀,南至闽广,北达幽燕,三山五岳,长江大河,居然无一不与以前的世界相符。
不仅地理如此,连历史似乎都是惊人的相似,夏商周秦汉,隋唐宋……
呃!好像到宋朝就对不上了,再往后就是什么天崩地裂、日月逆行,神人共济,妖魔丛生……
就像是拿到了一本蹩脚的荒诞剧剧本,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人无语。
不过,最让人无语的是,穿越也就穿越吧,他却居然穿到了一个乞丐窝里,成为一名“光荣”的小乞丐。
虽然具体身份还有待确认,因为也和那些老套的网络小说故事情节一样:重生之后,他只保留了自己以前的记忆,对于现在这具身体原主的事情一无所知。
但是到目前为止,他既没有发现自己这副身体有什么特殊能力,感觉到灵力涌动、霸气侧漏什么的,也没有在脑海中听到“叮咚”一下外挂系统开启的声音。
别人穿越,要么就是神魔转世或天赋异禀,要么就是天潢贵胄或少年英雄,最起码也是个豪门庶子或落魄书生。
上一辈子起码还是个项目小组长,现在居然要去讨饭?
他曾无数次的腹诽那位冥冥之中的掌控者:为什么别人都能通过穿越,改变命运,走上人生巅峰,唯独我却每况愈下,一世不如一世?
难道这就是古人说的什么“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如果只是生计艰难倒还罢了,可是刘老大那帮人越来越变本加厉,就算再怎么缩着脖子做人,只怕他们也不会给自己留条活路,。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还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避祸全身?
每天挣不够二十文铜钱,吃些皮肉之苦倒不算什么,就怕他们还有更加恶毒的手段等着呢。
难道真要乖乖地等着让他们把自己卖进什么楚云轩?
小倌是什么?难道是……
想到这里,贺云峰不禁心中一阵恶寒。
“臭小子,还在生我的气?”
一张猥琐而邋遢的笑脸蓦然出现在他眼前,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重生之后的男主角刚一醒来,往往睁眼就会看见一个绝色的小丫鬟或者仆役小厮,满面惊喜地喊道:公子,您终于醒了!
在穿越小说中,这简直成为一个定制情节。
然而贺云峰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张毫无美感可言的脸庞:颧骨如削,满面皱纹,一双三角眼,几根山羊胡,再加上眼角两坨白色的眼屎,一个红通通的酒糟鼻子。
上面还总是挂着几分看着有些滑稽的笑容。
但是贺云峰知道,如果不是眼前这位老人,自己只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那时,他只是刚刚恢复一些意识,每天大部分时间仍然处于半昏迷状态,偶然醒来,有时感觉身边空无一人,有时则异常吵闹。
他四肢瘫软,视线模糊,惟一的感觉就是疼痛,——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撕心裂肺的疼痛。
本来贺云峰还猜测自己是飞机失事之后侥幸逃生,那么现在,应该是正在医院里接受治疗。
但是后来他才发现,根本没有人对他采取任何救治措施,而是任凭他承受着痛苦的煎熬。
即便是身边有人的时候,更多的是听到他们用一种似乎是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对他聒噪一番,然后一哄而散。
哪怕他此时渴得嗓子冒烟,拼命地挣扎着试图抬起毫无知觉的手臂,祈求谁能给他一滴水。
可惜,他所有的努力只是徒劳。
只有这个自称叫“老鬼”的老人在他身边的时候,才给他喂饭喝水,为他端屎把尿,擦拭身体。
有时看他实在痛苦难忍,还要连夜出去,摸黑采些草药回来,捣成糊状,抹在他全身上下溃烂的伤口上,然后再裹上一层洗干净的破布。
老叫花手法娴熟,简直就像是在炮制一只叫花鸡一般。
那些药膏里也不知道含有什么成分,涂上之后,遍体清凉,原本令人窒息的痛苦顿时减轻大半。
也多亏如此,否则他只怕根本就熬不过那段时间里痛不欲生的折磨。
所以,贺云峰一直把老人视若再生父母,恭敬地喊他作“鬼爷爷”。
除了老叫花之外,铜元那孩子也经常会来陪伴贺云峰。
宋爷爷每天必须上街乞讨,遇到下雨天或是严寒酷热,怕铜元太过受罪,便把他留在庙里。
大部分时间里,寸步难行的贺云峰就是破庙中仅有的活物,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为铜元最佳玩伴。
当然,那时的贺云峰整天被裹得像个粽子一样,手不能抬,身不能翻,连嘴巴都张不开,他惟一能做的,不过是静静地躺着,听那孩子一个人自娱自乐。
铜元说话口音极重,而且罗哩巴嗦、语无伦次,但时间一久,贺云峰逐渐竟能听懂个大概。
让他大为吃惊的是,这里的人们所使用的语言,他刚开始如听天书,不知所云,现在才发觉原来它们并不神秘,竟似乎和我们古汉族一脉相承,只是半文不白,而且发音较为独特,以致让他一度误以为是什么外星文。
尤其让他吃惊的是,这里使用的居然也是汉字,——不过是繁体。
天哪!怪不得有人开玩笑说中文迟早要统治全宇宙。
不过,这也着实太过巧合了吧?
于是他胡乱猜测:也许这个时空本就是虚幻的,根据每个穿越人员量身打造,所以理所当然的就采用了穿越者惯常使用的语言文字。
不论怎样,有了这两个重大发现,贺云峰心里便不再像以前那样惶恐不安了。
从此之后,在难得的清醒的时间里,他认真地倾听着身边每个人所说的话,如饥似渴地捕捉着一切他认为有利用价值的信息。
贺云峰在确认了自己穿越了这件事情之后,也曾经情绪无比低落,因为这预示着自己只怕再也回不到以前的世界了,其实和死了也差不多。
但是随即他就精神抖擞,一扫颓废之态,开始对未来充满无限的憧憬。
他想像着自己可以像无数穿越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剑挥日月,袖舞星云,纵横天下,睥睨众生,成就丰功和伟业,赢得千秋万世名,然后再功成身退,归隐山林,吟风赏雪,诗酒风流,娶一个漂亮的老婆,生上一堆小崽子,有屋有田,三餐四季,这才叫不负此生。
而不是像前世那样,活了三十多年,却只能庸庸碌碌,随波逐流,自甘堕落,虚度光阴。
然而,还没等他畅想完呢,老叫花在他耳边只悄悄说了一句话,顿时让他如坠冰窖:
“臭小子,我知道你现在已经能听得懂我说话了,切记:你来历不凡,有些事一定要烂在心里,决不可泄露半分,否则必将大难临头!”
从此之后,贺云峰噤若寒蝉。
直到他真正掌握了这种语言,可以和别人进行简单的沟通了,无论谁如何询问,他只推说自己罹患大难,除了记得名叫贺云峰之外,其他籍贯何处、家庭出身、因何遭难等,一概遗忘。
这些话虽然漏洞百出,好在谁会有闲心去追究一个只有半条命的少年的身世呢?所以也就轻而易举地糊弄过去了。
经过这件事之后,贺云峰对老叫花更是敬若天人,总觉得他神秘莫测,一定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绝世高人,或许某一天,他突然就会从身上掏出几本残破的书卷,然后郑重地对自己说:年轻人,我看你骨骼精奇,必是练武奇才,拯救世界的任务以后就托付给你了!
遗憾的是老叫花直到现在也没显露出什么超凡的本领。
书什么的肯定是没有的,除了一根从不离手的破木棍子,还有一个珍若性命的黄皮酒葫芦外,他身无长物。
而且每当贺云峰问起关于求仙问道、锻体修身一类的问题时,总是招来一顿臭骂,说他白日做梦,不务正业,那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应该关心的事情吗?与其空想那些虚无缥渺之事,还不如早些把身体养好,上街多讨几个铜板,过几年娶个老婆,生上几个孩子,更为实在一点。
当然,老叫花虽然嘴上骂得凶,却依旧对他关怀备至,不仅如燕子哺育雏鸟般每天早出晚归,从外面带回食物,还为他求医问药,百般呵护。
否则他的伤势也不能痊愈得如此迅速。
只是,当贺云峰第一次做那个怪梦时,便告诉了老叫花,没想到他满脸惊恐,再三告诫贺云峰绝不可与任何人说起。
贺云峰表面点头答应,心中却不以为然:一个荒唐不经的梦而已,难道还真的和自己的身世有关?
看来,这个世界还真是有点玄乎呢。
好吧,反正来都来了,那就让我慢慢去探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