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峰满腔怒火,拼尽全身的力气,向前扑去。
就在他堪堪触及刘老大衣角的时候,突然一股大力涌来,他身不由己,“嘭”的一声,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一股甜腥味从酸痛的鼻腔中涌出,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模糊了视线。
他来不及细想,用手抹了把脸,爬将起来,立刻就要再冲过去。
“臭小子,不自量力!”
有人低声骂道。
同时,一根手指粗细的破木头棍子倏地拦在了他的身前。
随后,只听那人嘻嘻笑道:“哎呀,刘老大,您大人有大量,大清早的,和一个孩子动什么气?”
一个鹑衣百结的老人从地面的破草垫上站起来,有意无意地挡在了两人之间。
——赫然便是贺云峰在梦中苦苦寻觅的老叫花。
他一扬手,一团东西“呼”的朝贺云峰飞了过来。
“先将就着穿,小心着凉。”
贺云峰连忙接住,这才看到,原来是一件短袍,虽然也是破旧不堪,但摸着还挺厚实。
他这时才感觉到身上冰凉,裸露的胳膊上长满了鸡皮疙瘩,便也不再客气,三下五去二,套在了身上。
看到有人插手,刘老大有些不耐烦地说:“老鬼,你不要多管闲事,今天就让我教训教训这兔崽子,也好让他知道以后如何做人。”
老叫花解劝道:“刘老大,这孩子年龄小,不懂事,有什么事,你只管和我说,何必为难他呢?”
“为难他?这小子在我的地盘上白吃白喝大半年,还不知足?以前他半死不活,我也不好计较,现在他已经活蹦乱跳,难道还要继续逍遥快活?世上哪有这般美事?从今往后,只要他每天上缴二十文铜钱,我便纳他入伙,当成自家兄弟看待,否则有他好果子吃。”
刘老大懒得废话,干脆直入正题。
还没等贺云峰开口,老叫花抢先道:“二十文?刘老大,你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鬼爷爷,你别求他,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不了我现在就离开,还真当老子很稀罕这里一样。”
贺云峰不屑地说。
谁知老叫花勃然大怒:“你个小王八蛋,给我闭嘴!”
看到他真动了怒,贺云峰不忍拂逆,便不再吭声。
老叫花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两口,然后叹息着向刘老大说道:“这孩子虽然现在沦落至此,但你看他言行举止,即便不是出自名门望族,也必定非寻常人家,哪里会像我们这样,一辈子窝在这腌臜地方,当一个为人所不齿的乞丐?他家人日后一旦寻访至此,你又何愁没有厚报,何必只贪图眼前这一点蝇头小利呢?”
谁知刘老大不为所动,“我不管前报后报,有钱才是真报。你个老东西,当初就是这样给我画了个大饼,否则我如何肯收留他?你狗拿耗子,半夜三更捡回来这个瘟神,结果血啊脓啊,屎啊尿啊,弄得殿内臭气薰天,让大伙跟着一起受了整整大半年的罪。要不是看在你这张老脸上,我早把他扔出去喂狼了。”
老叫花争辩道:“话虽如此,这孩子伤势刚好,难免会留下些后患,起码还得再休养一段时日。而且,他经此劫难,小命虽然捡回来了,前尘往事却全然遗忘,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就算要让他外出营生,也不能急于这一时啊。”
只是此言一出,非但没有让现场的局势有任何缓和的迹象,他对贺云峰明显的偏袒,反而激起一部分人的不满。
当下有人叫嚷道:“我说老鬼,你干嘛对这小子百般维护?难不成真打算把他当孙子养,以后好给你养老送终?”
贺云峰循声望去,只见那人身材瘦小,衣着邋遢,巴掌大的小脸上鼻凸眼凹,长满了绒毛,特别有辨识度。知道他绰号叫猴子,是刘老大手下最死心塌地的走狗。
老叫花笑呵呵道:“当孙子养?只怕我老鬼没有这个福分呐!”
刘老大冷哼了一声,“孙子?我看是当你祖宗还差不多。”
猴子接口道:“老大说得不错!现在他明明伤势已愈,却装傻充愣,说什么失忆了,整天游手好闲,问东问西。昨天老大看他实在是无所事事,便让他跟着大伙上街开开眼,结果倒好,白跑了大半天,这小子脸皮比绮云楼的姑娘还薄,嘴都不肯张一下,简直就是个十足的废物!”
猴子和刘老大一唱一和,冷嘲热讽。
其他人大都冷眼旁观,偶尔有人插一句嘴,但多数也是落井下石。
先是被扇了个耳光,后是被撕烂了衣服,现在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轮番羞辱。
贺云峰眼神冷冽,暗暗攥紧了拳头。
上一世,他从小就认死理,性格执拗,宁折不弯,一旦被惹恼了,就算对方是天王老子,也决不肯后退半步。哪怕是活了三十多年,后来经过社会的无数次敲打,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温顺圆滑许多,其实骨子里的那股血性并未被磨灭,只是隐藏更深而已。
不过,前世虽然也曾无数次被人白眼相加、呼来喝去,但毕竟还没有谁敢明目张胆的拳打脚踢,所以在当下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以前的种种生存经验根本就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现在到底是为了面子,挺身而出、以命相搏呢?还是忍辱偷生,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听猴子私下里曾对众人吹牛说,刘老大早就晋升为锻体九阶,马上就能晋级伐骨境,双手有开碑裂石之力,就算是放眼整个永昌府,单以武功而论,也绝对罕逢敌手。
贺云峰不知道所谓锻体九阶究竟有多厉害,但也明白这足够像辗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自己。
半年多来,耳濡目染,他非常清楚,此地可不是什么公平正义的天堂。
刘老大残忍暴戾,那些手段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越是生存环境残酷的地方,人的劣根性就越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一切只能靠拳头说话,弱者天生就是被欺压的对象。
如果逞一时之气,换来的恐怕不仅是一顿毒打,只怕连好不容易捡回来的这条小命都难以保全。
尊严与风骨,对于眼下来说,注定是件奢侈的东西,毕竟,当务之急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活下去。
冷静,一定要冷静!
他在心中再三告诫自己。
想到这儿,他握紧的拳头逐渐松开,脑子开始飞速地旋转,苦思应对之策。
在破庙这个小小的“王国”里,刘老大自然是当之无愧的“王”,猴子靠着他的机灵阴狠,以及平时对刘老大表现出来的忠心耿耿,稳坐第二把交椅。
而老叫花因为年龄最大,资格最老,见多识广,且古道热肠,因此得到大家的普遍尊敬,平日里,就算是刘老大和猴子都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
在他的呵护之下,众人虽然对贺云峰一直百般憎恶,但最多也就是抱怨几句,骂上两声,像今天这样直接针锋相对,还是第一遭。
最近这段日子里,贺云峰身体渐渐康复,但老叫花以各种借口推脱,坚决不肯让他出门,而填饱两人肚子的重担便只能由他一人挑起,比起其他人,自然加倍辛苦,每天早出晚归,因此对贺云峰外出一事毫不知情。
而贺云峰也不愿给他再添烦恼,所以对于白天发生的事绝口未提。
老叫花皱了皱眉,回头看了贺云峰一眼,责问道:“臭小子,你昨天进城了,为何晚上没有告诉我一声?”
猴子在一旁讥笑道:“忙活一天,连半个铜板都不曾讨到,他哪还有脸告诉你。”
说完回身朝后面招了招手,喊道:“铜元!”
一个扎着两条冲天辫、面色白净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猴子叔,你找我什么事啊?”
猴子斜眼瞥着贺云峰,故意问他:“你告诉大家伙儿,你昨天讨到多少钱啊?”
那孩子看样子不过七八岁,哪里知道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思考了片刻,举起双手,得意洋洋地说:“我自己讨了八文钱,爷爷讨了四文,一共十二文呢。卖茶水的于婆婆还送给我一串糖葫芦,可好吃了。”
只听有人轻声喝道:“铜元,不得胡说。”
贺云峰听出那是铜元的爷爷,名叫宋金宝,自己平时喊他“宋爷爷”。
宋爷爷六十多岁,衣物虽然也很破烂,但拾掇得干净整洁,而且说话温言细语,吐词文雅,简直就是破庙乞丐堆里的一道清流。
无端被爷爷斥责,铜元感觉满腹委屈,坚持道:“我没说谎啊,我们就是讨了十二文钱嘛。”
猴子阴阳怪气地朝贺云峰道:“啧啧!听到没有,贺大公子?连个孩子都比你强上百倍,我若是你,干脆一头碰死在这墙上算了,哪里还好意思在这里混吃等死。”
其他人跟着哈哈大笑。
“不是的,不是的,贺大哥也很厉害的。”
想不到铜元居然极力代贺云峰分辩:“有时你们都不在,就剩我一个人在庙里,贺大哥会陪我玩,给我讲好多故事,还教我写字呢,他懂的事情可多了。”
但是,谁又肯在意一个孩子说些什么呢!
贺云峰压抑住满腔的怒火,抱拳向四方团团施了一礼,然后字斟句酌道:“在下前段日子遭遇不测,承蒙各位仗义相救,才得以死里逃生,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自认为一向对任何人都是尊重有加,从不敢有丝毫不敬,不知道有哪里做得不足的地方,惹得大家对我如此厌烦?还望谁能不吝赐教,也好让我反躬自省,努力改正。”
这番话有礼有节,不卑不亢,众人闻言,一时沉默不语。
刘老大见其他人没了动静,当即火冒三丈,耍横道:“小子,今天就算是你说出花儿来,也休想我退让半步。我刚才有言在先:无论你偷也好,抢也好,反正限你每天戍时之前,上缴二十文铜钱,如若不然,当天夜里只要踏入殿内半步,我便打断你的狗腿。”
稍作停顿,他又补充道:“所拖欠的这些钱,我便网开一面,允许你后来补足,但至迟到当月月底,一月一清,要是欠得实在太多,哼!”
他目露凶光,“我看你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劈柴担水或许不行,这张脸蛋倒还算清秀,倘若卖到楚云轩当小倌,只怕真能值上几两银子,到时你就别怪老子我心狠手辣了。”
贺云峰心中一凛。
老叫花也是大惊失色,怒问道:“你……,你当初肯留下这孩子,我还一直道你是好心,原来竟是打的这般主意!”
刘老大恍若未闻,狞笑道:“小子,你切不可白日做梦,妄想逃出我的手掌心,只要不出这隆阳县,哪怕你就是飞到天上去,我也能把你拽回来。”
说完不等贺云峰回答,他一甩手,转身离开,躺回神像脚下的一张破旧的长案上继续酣睡,不过片刻,便传来一阵阵响亮的呼噜声。
做乞丐自然有做乞丐的好处,起码不用起早贪黑,此时出门为时尚早,既然再无热闹可看,其他人也就随之作鸟兽散,接着睡个回笼觉。
雷鸣般的鼾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此起彼伏,悠然回荡。
深秋时节,温度自然不高,但大多数人只是裹着床破旧的棉被,还有的只盖了件衣服,更有甚者,什么都没盖,蜷缩着四肢,就像是一只煮熟的虾米。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一缕朝阳穿过破烂的屋顶斜照在对面的墙上。耀眼的光柱里尘埃浮动,像是一个个可爱的小精灵在跳舞。
这座神庙年久失修,荒凉破败,香火早已断绝,平常罕有人至,自然而然,便成了乞丐们栖息的乐园。
其他房间都已坍塌,惟一这间还没倒下的大殿也仅剩下四堵墙壁完好无损。抬头望去,屋顶上破洞连着破洞,透风透亮,一到下雨天,更是雨脚如注。
大殿中央的石案上供奉着几尊高大的神像,但全都缺首断臂,蛛网缠绕,落满灰尘。
神像正对着殿门,虽然已是残破不堪,却依然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似是仍在默默地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半年来,贺云峰曾经无数次的巡视过这里的一切,连一个老鼠洞都不曾放过。现在,哪怕是闭上眼睛,整个房间里的一砖一瓦,他都了然于胸。
可是即便如此,他对这个地方依然感觉无比的陌生,不知是真是幻。
毕竟,这里再也不是他所熟悉的那片天空。
上天,你既然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为何又如此吝啬,把我扔在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难道就是要让我自生自灭?
贺云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