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老叫花如此关切自己,贺云峰不免心中感动不已,把刚才的不快顿时忘得一干二净。
他揉了揉眼睛,从地上坐起来,轻声道:“鬼爷爷,我没有生气,只是心里有些难过。”
说着,鼻头一酸,眼泪又止不住要落下来,——同时在心底却又忍不住吐槽自己:堂堂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只是换了副身体而已,怎么连性格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此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乞丐们也都纷纷起“床”,殿内一时嘈杂不堪,尘土飞扬。
老叫花把他的酒葫芦系于腰间,拎起那根木棍,朝贺云峰道:“你以前身体未愈,所以我一直不肯让你出门,从今天开始,安生日子只怕是到头了,你就收拾一下随我进城吧。先带你了解一下此地的风土人情,日后也好学着自立谋生。”
这段时间里,贺云峰不知道恳求过多少次,说自己身体已无大碍,不忍心让老叫花独自辛苦,所以想去城里看看能不能找点事做,但都被老叫花一口回绝。
昨天初次出门,他忧心忡忡,满怀心事,如入龙潭虎穴一般,时刻谨慎戒备,哪里还有闲暇去游街赏景?
听说今天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去城里了,顿时欣喜若狂,连忙把地上的干草拢在墙角,紧跟在他身后向外走去。
刚出殿门,只见刘老大光着膀子,露出一块块饱满欲绽的腱子肉,环抱着双臂斜靠在门旁,冲老叫花道:“老鬼,最近情形可不大对劲,听说血魔教的妖人已经攻陷了盘越城,甚至潜入永昌府,衙门正在到处盘查,咱们的人尽量早去早回,免得招惹麻烦。”
老叫花停下脚步,蹙眉道:“此话当真?”
刘老大点头道:“那是自然。昨天城里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不过,官府下令不得妄议,否则就地拘捕,谁还敢在明面上说?只是背地里嘀咕罢了。”
贺云峰心中一动,正待要询问,却被老叫花瞪了一眼,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老叫花沉吟片刻,朝刘老大拱手道:“既然这样,我们傍晚尽早回来便是。”
两人脚程不快,但不过一会儿功夫,破庙便已遥不可见。
他们穿过一片密林,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四周阳光照耀,绿草茵茵,小径蜿蜒,两旁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
贺云峰见四周无人,实在忍不住了,便低声问道:“鬼爷爷,刚才刘老大说的什么血魔教的妖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有妖怪吗?”
老叫花停下脚步,左右看了一下,带着贺云峰来到路边一块大石旁,示意他坐下。
然后把棍子靠在石头旁,解下酒葫芦,喝了两口,道:“我知道你这段日子以来,心中疑惑甚多,但殿内人多口杂,实在不便向你解释。此处偏僻,有什么想问的,就只管问吧。”
“鬼爷爷,那血魔教……”
“血魔教原是南荒第一大教,据说教众皆擅长用蛊,尤其是一种血蛊,凡中蛊者不但力大无穷,凶残无比,而且神智不清,只能任由施术者操控,往往沦为杀人傀儡。此教凋落已近百年,此后罕有消息,但不知何故,最近卷土重来,而且势头猖獗,甚至侵入我天胤境内。对了,知道我为什么一再告诫你不可提起那个怪梦吗?”
贺云峰惊奇道:“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三年前天降异象,有孛星现于东井,一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朝野震惊。长安街头有童谣流传道:妖星出,天下乱,盛世终,繁华散……坊间更有人传说,妖星天降,血魔复生,不久天下必将大乱。”
老叫花又喝了口酒,继续说道:“这些话,起初并无人相信,但没过多久,血魔教便死灰复燃。又过了几个月,司天监监正刘令明因进谏说夜观天象,妖星已然入世,朝廷须未雨绸缪,否则悔之晚矣……,没想到这道奏折触到皇上逆鳞,说他妖言惑众,下诏责罚四十廷杖。没想到那刘老儿倒有几分骨气,不肯受辱,直接头撞蟠龙柱,命丧当场。消息传出,举世哗然,谣言更是一日千里传遍天下,无论官府如何弹压,也只是换个表面太平而已。”
贺云峰好奇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叫花怒道:“若是真有关系,不要说我们爷俩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只怕连破庙众人都得陪葬,岂能到现在安然无恙?”
他顿了一顿,道:“只是,从我当初把你带回庙里开始,便有许多流言蜚语,甚至有人去官府告密,说你来路蹊跷。衙门派一个姓范的捕快前来调查,幸而并未发现什么异状,这才议论渐息,如果让人知道你平日所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怪梦,岂不是又要无事生非,招灾惹祸?”
贺云峰听完之后呆若木鸡,只感到一阵后怕。
老叫花见他一言不发,以为他还是不肯相信,喝问道:“此中厉害,你可明白?”
贺云峰连忙点头说:“原来这真的不是什么好梦,鬼爷爷您金玉良言,我一定谨记在心,以后不管是谁,我保证打死都不说。”
老叫花这才如释重负,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快到巳时了,咱们走吧,晚上也好早点回来。”
贺云峰连忙举手道:“等等!鬼爷爷,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仙?”
老叫花拿起酒葫芦,作势要敲他脑袋,但看他一脸急切的样子,不似在开玩笑,便也郑重起来。
他起身来回踱了几步,这才缓缓答道:“咱们天胤神洲,名字当中就有个“神”字,又岂会无神仙?数千年来,修真问道,蔚然成风,无数修行之人,一旦功德圆满,渡劫飞升,便能乘风驭日,餐霞饮露,翻江倒海,摘星换斗,不沾因果,不堕轮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超凡入圣,万劫不灭。只是后来不知何故,天地间灵力逐渐枯竭,人世便从此进入了末法时代,往昔一切,就都成为了神话传说。”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待到后来至尊横空出世,扫平六合,一统天下,建立天胤皇朝,历代便以人为本,以儒立国,不论在州县乡镇,还是名山大川,书院地位尊崇,掌管一方教化。不过,诸子百家的苗裔遗孑也并未完全消亡,门派传承,功法秘诀,各有擅场,尤其是佛道两门,势力更是不容小觑,须弥山大雷音寺,道家天元观,所辖宫观宙宇遍布九洲。”
贺云峰急不可耐地插嘴道:“鬼爷爷,那咱们这附近可有什么比较出名的修真门派?”
老叫花看了他一眼,洞若观火,泼冷水道:“我们此地僻处南疆,虽然比不上中原腹地各宗各派源远流长,但距此不远的大理府辖下的点苍书院,数百年来,门下弟子人才济济,底蕴深厚,声名遐迩,可谓是独秀天南。不过,听说他们收徒甚是严格,不论是文采武功,还是体格根骨,都必须是上上之选,否则,哪怕你是王孙贵族,也只能望门兴叹。至于你,就更不必痴心妄想了,不要说你现在只是个沦落在乞丐窝里的孤儿,就算你是出身豪门巨富,但就这副体魄而论,应该就没有什么修行的天赋,所以我劝你还是死心吧。”
“修行还讲什么体魄吗?不是说什么万物皆由气而生,凡有七窍者皆可修仙吗?”贺云峰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你小子从哪儿听来的奇谈怪论?”老叫花不悦道:“不论何门何派,修行之道,大致来说无非是文武两途,武修分为锻体、伐骨、洗髓、登山、撼海、御风、通天、绝世、飞升九境,文修则分练气、筑基、洞府、金丹、元婴、化神、合体、返虚、渡劫九境。文武互济,相辅相成,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没有强健的体魄,以及过人的神智,一切都是空谈。”
说到这里,他似乎忽有感触,抬眼望天,沉默良久。
贺云峰也不敢打断他,只能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老叫花似才回过魂来,叹息道:“以上所言都是我道听途说,至于详细情形,我一辈子毕竟只是个讨饭的,如井底之蛙,孤陋寡闻,虽然多活了几岁年龄,所知实在有限,还是等你日后自己去了解吧。”
贺云峰刚听老叫花说仙道已衰,不禁大为失望,后来又说世间还可修行,顿时心花怒放,高兴得抓耳挠腮,恨不能立刻起程,访仙山,拜明师,求绝技,练神功,实现自己前世那个绝无可能再去完成的梦想。
“想什么呢,臭小子?”老叫花看他蠢蠢欲动,于是给他来了个当头棒喝:“这些事也就是当作闲话听听而已,自古以来,多少英雄才俊、天之骄子,谁不想长生久视,不衰不朽,与日月争光,与天地同寿?但都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最终也难逃那三千大劫,历经天人五衰,重陷寂灭轮回。所以像我等凡夫俗子,首先要关心的是婚丧嫁娶、油盐柴米,只求一生平安顺遂,无灾无难,死后得以身首囫囵,长眠于地下,也就无憾了。你切不可耽迷于虚妄,空误了自己一生,明白没有?”
贺云峰此刻早已魂飞天外,根本心不在焉,哪里听得进去?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老叫花知道他少年心性,满脑子异想天开,那心啊,只怕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拉都拉不回来,只能等日后再慢慢教导。况且几经耽搁,此时已近中午,便拎起棍子,扛着酒葫芦,叫上贺云峰,直奔朝城中而去。
还没走多远,只见一条小河从他们脚下潺潺流过。
站在河边向远处望去,群山高耸,绿树如菌,瓦蓝色的天空像是刚被擦拭过一般,异常明净。
“鬼爷爷,您先等我一下。”
贺云峰说完,拔步便朝河边跑去。
他三步两步来到水边,踏上河中一块圆石,然后蹲下身来,掬水洗漱。
清澈的河水投映出他的倒影,碧波荡漾,景色飘摇,让他一时心神恍惚:
水中那个高挑清瘦的少年真的就是自己?
脑海中一个音色混厚的中年男子的声音不自觉地便蹦了出来:
……飞机失事,举国震惊,令人诡异的消息随之传来:中年大叔化身翩翩少年,到底是科学技术的进步,还是神秘力量的体现?让我们一起走进今天的《发现探索》栏目……
他苦笑一下,不知道到底该庆幸还是难过。
唉,纠结了大半年,也该彻底放下了,反正也回不去了,就当死过一次吧。
幸运的是,除了父母之外,贺云峰在原来的世界,光棍一条,了无无挂。
白发苍苍的父亲母亲,在得知自己死去的消息,一定会伤心欲绝吧?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又不禁隐隐作痛。
但死去的人既然死去,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着,相信不管是大哥还是妹妹,都会给他们以最好的照顾,决不至于让他们老无所依。
爹,娘,请原谅儿子不孝,不能为你们养老送终了!
他在心中默念道。
老叫花见他磨磨蹭蹭,催促道:“时间不早了,快些赶路,再晚一些,屎都吃不上热乎的。”
贺云峰此时感觉犹如脱胎换骨一般,身轻如燕,脚下生风,不过片刻,便追了上来。
老叫花见他跟了过来,转身便走,随即却又回过身来,朝他上下打量。
贺云峰甚是诧异:“鬼爷爷,您看什么呢?难道是我脸上没洗干净?”
老叫花嘿嘿笑道:“臭小子,咱们这是去讨饭,又不是带你去相亲,你把脸洗的如此干净,这般清秀洁净,一看就不像乞丐,谁还肯施舍于你?”
“鬼爷爷说的没错,贺大哥这脸一洗,白白嫩嫩,哪里还像是要饭的?分明是富家公子哥儿一般。”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衣衫破旧的老人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从旁边一棵大树后现身而出。
原来是铜元和他爷爷。
说话的,正是铜元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