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忆手捧一本经书,坐在浣雪轩外的池心亭,身侧摆放两个金兽暖炉,白色的烟雾从金兽口中缭绕腾空。
他掀眼看向萧扶九,被她乱糟糟的头发吸引了目光,可惜了一张好看的脸,像是一尊瓷器被平白割裂几道血红的口子。
程蕴对他说:“公子,这丫头头上还有一个血窟窿。”
梁长忆将经书搁在桌案上,披着一件雪色狐裘缓缓走向萧扶九,萧扶九吓得锁紧身子,垂头闭目,一副受死的神情,梁长忆冷漠的眼眸轻轻眯起,透出一丝戏谑的光。
他绕到萧扶九身后,血窟窿触目惊心,依此看,她受伤时日不长,个把月内的事,且是逃窜至吉阳路城内。
萧扶九紧闭双眸,感觉到后背有一只手在轻轻拂过伤口,她浑身颤抖,发僵,听人言,庐陵公子梁长忆虽然对外为人乐善好施,却极其冷漠,而且自小体弱多病,有些人表里并不如一,说的正是梁长忆。
“怎么,还疼?”
他问。
“嗯。”
萧扶九应。
“按照律法,入户盗窃一次,当街鞭笞一百下;两次,鞭笞二百下,并刻上烙印;若是再犯,屡次犯.......本公子可以把你活活打死,或者让你死的痛快一点,一刀刺入你的伤口中........从这个伤口,一刀穿透过去,蹦出脑浆,混杂血水........不知那是何种感觉,可否更痛快。”
梁长忆的声音沙哑中暗藏一股凶狠之意。
萧扶九本是跪地,听罢那翻话语,似一只幼兽,笨拙着,扭身朝凝碧湖一跃而下。
“噗通!”
平静的湖面炸开一朵大水花。
程蕴叹息一声:“公子,这丫头心性够烈,要不........就这么了了罢。”
梁长忆负手冷看湖中不会水的小乞丐扑腾着,方才本可以拽住她,奈何梁长忆就喜欢看人受苦,跳湖溺毙的过程,看起来挺有意思。
“剩余两本书找到了?”
披着雪色狐裘的公子淡问身侧中年男人。
程蕴答:“正派人在地藏菩萨庙搜查,今日能有结果。”
不知庐陵公子怎么想,程蕴听他道:“这丫头挺有意思,等找到那两本书,再让她死也不迟。”
那位如画中走来的庐陵公子雪色的背影已消失在吉阳路冬日的风雪之中,管事程蕴晃了晃眼神,眼前已是一片雪白。
萧扶九从湖中被小厮救上来,关押在梁府柴房中,这处四下漏风,将浑身酸痛的她冻醒。
眼前有个盘起头发的妇人正为她解开衣物,她吓得急忙捂住胸口,不许那人随意动手。
妇人眼角有一条细长的褶皱,笑时也有纹路,看起来四十有余。
“姑娘,我给你拿来一身衣裳,快换下来,别冻着了。”
妇人自荐刘氏,是府上烧饭的仆人。
萧扶九自打来到吉阳路,在地藏菩萨庙住了半个多月,每日食不果腹,衣不暖身,刘氏对她格外殷勤,让人有些无措。
“我自己来,多谢。”
萧扶九麻利地站起身,背对着刘氏将湿衣换下,刘氏递上一碗热的姜茶,辣味扑鼻而来,里头夹杂着甜气,萧扶九接过后,一饮而尽,腹腔内充斥着暖意。
“多谢。”
刘氏笑着问她:“怎么了,还敢来公子府上偷窃,我瞧你也不像个坏孩子,怎么,家里出事了,沦落至此?”
萧扶九抱膝而坐,说:“我也喜欢曲谱,先前听过庐陵公子弹曲,觉得好听........”
刘氏诧异:“难道你一个乞丐还会弹曲子?以前在楼子里待过?”
她摇摇头:“我先前受过伤,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流落至吉阳路后,才渐渐想起一些事,比如我喜欢听人弹曲,我也识字........所以才来这里偷曲谱。”
“偷曲谱这事可不小,你不知,庐陵公子是吉阳路的管事,城里上下都听他安排,他想谁死,谁就得死。”
刘氏小声说。
萧扶九抬眼看着妇人,半晌嘴里说不出一个字,被人问起叫什么时,她勉强想起,说出了那一个字。
刘氏本想和这个可怜的小丫头多聊几句,公子二十也未娶妻妾,府上没有女主人,所以无趣,刘氏恰巧也喜欢这个丫头,这才偷摸地带了东西来看她。
谁料外头传来小厮的召唤,刘氏听是庐陵公子夜里要吃素食边炉,让灶房提前备好。
刘氏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去,萧扶九无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神采,她拉住刘氏:“姐姐,你是公子的厨娘?”
刘氏答:“嗯,是的,公子的饭菜都是我在做,怎么?”
萧扶九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恢复原先的状态:“我想活着,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是我也不想死,姐姐能否给我一个机会?”
刘氏更加诧异,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不仅能读书识字认曲谱,居然还会做菜?若是原本生在富贵人家,按理也不是什么都会的。
她看着门上的锁,无奈一叹:“我就是个下人,没本事把你弄出去。”
萧扶九神色黯淡,点了点头,抱膝而坐。
刘氏又道:“你告诉我做什么,回头公子喜欢,我就说是你做的,公子不喜,我也就不提你了。”
萧扶九眼里顿时有了色泽,她道:“我虽然不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但是我懂得报恩,若我能活下去,日后一定不忘姐姐的恩德。”
刘氏复又坐下,仔细听这个小丫头说的话,小丫头告诉她,依据这两日的观察,公子常咳嗽,白日尚可,夜里天气寒冷时愈发严重,这种情况,该为他准备一些止咳之物。
刘氏回忆这些年公子所用的调理之方,附加药膳,说道:“公子所用所食,都有名医把关,药膳更是日日都有,不过效用不明显,他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治不好的。”
萧扶九听闻是娘胎带出来的,想起梁长忆那张冷漠的脸,才觉得有情可原。
“果真治不好病的话,那就止咳罢,至少不会那么难受。”
萧扶九让刘氏去府上的药库取几样东西,贝母、蜜炙、金银花、牡丹皮、陈皮等物,她尤其叮嘱刘氏一定要取到一种东西。
刘氏应下,便离去了。
梁府药库里存药较多,与外头药库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许多名贵药材是从北方运过来,刘氏与药库的小厮相熟,依照方子要了几味药材,萧扶九叮嘱过的最重要的药材却没有。
小厮在药库上下翻找过,说:“那东西不常用,本地大夫可从没说过公子能吃,所以今年八月外出采买时,没有程管事采买这一项的记录。”
刘氏领了东西回去,天色渐渐黯淡,左右没有旁人,她去柴房和萧扶九一说此事,萧扶九却说:“就用那几个药材熬罢,加入两个梨子,熬成粘稠状。”
铜锅倒上清汤锅底先端到了浣雪轩,随后几样冬日难以吃到的新鲜蔬菜也送过去,蔬菜的绿色叶片上还落了几片雪花,管事程蕴掀开铜锅,点上果木炭,清香在屋里飘散开。
梁长忆捻起银筷烫了几片蔬菜叶子吃下肚,小厮送进来一盏甜汤,琉璃盏盖掀开,黄褐色的汁水上飘荡着几朵秋日金黄色的桂花,他的眼睛落在那盏甜品上,道:“端过来。”
程蕴将甜品端到他面前,他低头一嗅,似曾相识的气味。
“这是大夫开的药膳?”
梁长忆问。
程蕴疑虑道:“公子先前说吃腻了药膳,所以老奴都没让大夫继续开方子,这应该不是大夫开的方子。”
自小染病,治愈肺病的方子大差不差,梁长忆对药材的气息很熟悉,面前这一份,与先前开的方子有些差别。
程蕴见公子吃了两口之后,停滞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敢私自用药给公子做甜汤,老奴该给公子换个厨娘。”
梁长忆摇摇头,他吃下两口甜汤之后,感觉喉咙之间的不适减轻了一些,原本咳嗽的感觉也被压下去了些。
一碗甜汤见底,程蕴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公子,今日的搜查出了些岔子,那两本书并不在地藏菩萨庙,而且,地藏菩萨庙还发现了些东西........”
“嗯?发生何事?”
梁长忆用茶盏里的热茶漱口,问。
“老奴发现了一具尸体,就躺在地藏菩萨身后,身上没有其他物事,只留一份文书。”
程蕴将今日找到的文书摊开,梁长忆的目光放在文书上的红印,目光陡然变得凛冽。
“从上京来的人........”
他从座位站起身,步至窗边,望向轩外清冷的夜空。
一门六进士,隔河两宰相。吉阳路自古出才子,历朝历代,以“三千进士冠华夏,文章节义金庐陵”而著称于世。庐陵府历史上考取进士三千和状元二十一,梁长忆家中先辈在朝中任职之人多的数不胜数。
“那个乞丐和这个人的死有干系?”
梁长忆问。
“此人死亡的日子是近三日,尸体尚且新鲜,血液都未完全凝固,如果真是小乞丐所杀,她犯不上自投罗网,毕竟才十四五岁,落湖后游水都不会的人,带着一身伤病,老奴看,小乞丐实在不像凶手。”
管事程蕴答。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可是个外地来的人,你我都不能断言她无罪。”
梁长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