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扶九被管事程蕴的人领到浣雪轩,她虽然身跪地,黑白分明好似水墨山川的眼珠子却一直在屋内墙壁上流转,墙壁上悬挂了几副古字画,那些她是认得的,并不陌生,不过她看的不是价值连城的古字画,而是另一种东西。
庐陵公子正在窗前抚琴,他的手指天然削瘦,长于常人,微白的薄唇、冷漠的双眸,与凄清的琴声相配。
他抚琴之间,仿佛有流云白雪从房间内穿梭而去,凝碧湖上水珠结晶,幻化成朵朵雪花,从湖面复又飞向天际,归于虚幻。
萧扶九听走了神,好似这曲子她曾经听过无数遍,在梦中似的,可是仔细辨认,这是白石道人曲谱中的一首,她认得也就不奇怪。
“你说你失忆了,可记得自己的名字?”
梁长忆翻手安抚震动的琴弦,收了最后一个弦调,问她。
萧扶九从思绪中回过神智,定睛看向他,伸出一只手,他迟疑片刻,伸出自己的手掌,她便写下一个字:玖。
九?
梁长忆喉咙间轻“哦”了一声,走近她身侧,斜目见她后脑勺上被钝器所伤的疮口,如今有些溃烂,他抬起抚琴的手指,轻轻摸了下,萧扶九害怕地转身躲避,他淡淡笑起:“本公子曾经有一个未婚妻子,可惜,她在来的路上死了,乘船穿越浔阳时,船只翻覆,连尸首都没找到。府上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住在这里可是太寂寞了。”
萧扶九安静地听他说着。
“吉阳路位居整个国家的中陆偏西方,偏安一隅太久,我年少时那些斗志都消磨,如今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里活到老去,寂寞的时候,找些乐子,比如..........”
他翻掌之间,大门洞开,门外亭台间,赫然悬挂着一具男尸。
萧扶九吓一大跳,怪不得今夜的风灯如此明亮,原是........
她摇摇头,有话要说。
梁长忆指着尸体问她:“从地藏菩萨庙寻到的,你可认得此人?”
“公子,我不认识他,我在地藏菩萨庙住了半个多月,其实也就晚上才回去........从未见过此人。”
萧扶九答。
她脑海里翻来覆去,没想起来此人。
梁长忆缓缓拔下墙上的宝剑,指向小乞丐:“有那么巧,你窃书,而他死在地藏菩萨庙?今日你不交代自己的出处,本公子即刻取下你的项上人头。”
萧扶九感觉脖颈处冰冰凉凉,执剑的梁长忆比梁上悬挂的尸体还可怕些,她黑白分明的眼眸掀起,定定地看向梁长忆:“我落难至此,只是喜欢公子的琴艺,继而偷窃曲谱........”
“你一个乞丐,偷窃琴谱也无法弹奏,要曲谱何用?曲谱又去了何处?”
梁长忆问她。
“藏起来了。”
她说。
梁长忆“嗯”一声,表示怀疑。
“琴谱太贵重了,我怕人偷走,想看几日就归还,索性藏在城外。”
她说。
他手中宝剑的锋刃已抵达她的脖颈皮肤,沁出鲜血。
萧扶九感觉到一阵刺痛,这种痛令人头脑清醒,曾经她也经历过这种被人执剑相向的场景,她迫不得已说:“公子,我真的不是恶人,来吉阳路之前,我既不认识您,也不认识那个死者,求您给我一次机会!”
梁长忆的剑锋已经刺入了半分,即将抵达她的血管,梁长忆冷冰冰道:“我如何相信你?”
萧扶九以手抵挡住锋利的剑锋,衣裳被鲜血染红,她说:“我能治好公子的痼疾。”
梁长忆眼神一动,笑道:“怎么可能?”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痼疾,就凭一个小丫头,怎么可能治好。何况她还是个来路不明的乞丐。
萧扶九默默地指向墙上的一对羚羊角:“公子把那个给我,我给公子配药。”
羚羊角是前年上京城的云世洲大人从西域归来时所赠,摆在房中可辟邪,倒是不知那东西还能作药用。
萧扶九又道:“我把曲谱还给公子,往后由我为您制作饭食,您若觉得我可靠,可将我收为奴仆,我愿意世世代代服侍公子左右,永不背叛。”
梁长忆哂笑起来,分外可怖,他说:“怎么可能,本公子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乞丐做奴仆?”
萧扶九说:“公子不信任我,那您派人去城外树林东南方向二里路有个界碑,界碑底下就是我拿的另外两本曲谱,取回曲谱,您便可将我杀了,我认罚。”
冬日风雪尤其凛冽,夜雪从外飘扬入内,在地上落下薄薄一片雪白,庐陵公子收了手中宝剑,负剑迎风而立,淡淡吩咐:“去城外走走。”
一行人从梁府出发,策马奔向吉阳路城外树林,哒哒的马蹄声响彻吉阳路寂寞的夜空,至漆黑的树林中,梁长忆仰望天空中无法分辨的星斗,猛然勒住身下马匹,一阵嘶鸣划破天际,他吩咐身后十余人:“拔剑,有埋伏!”
缩在梁长忆身前的萧扶九听闻有埋伏时,不知怎地,脑海里只想逃,她迅速从马上一跃而下,朝来时的那条路跑过去。
梁长忆眸光收紧,马鞭呼啸跟上,把她又凌空卷了回来,她吓得半晌喘不过气。
“你带来的人?”
他问。
“不、不是,我就是个小乞丐,有什么本事带那么多人过来?”
方才未注意,森林中赫然隐藏了数十位黑衣人,现下他们已经全部显身,各个手持利刃,来势汹汹,萧扶九现下认为他们不是冲自己而来。
她脑中一转,说:“公子放我去取曲谱,我一定准时回来,在这里与你们汇合!”
梁长忆冷笑:“现在我还会信任你么?我若死,你一定会死在我前边,记住!”
萧扶九此时已不是那个十四五岁受伤的小乞丐,她比实际上还精明一些,有种临危不乱的气度,她说:“这些人与地藏菩萨庙里的死尸有干系,最好能带个活口回去盘问,答案自然揭晓。”
梁长忆单手勒紧了她,目光幽幽望向对面的刺客,嘴里道:“闭嘴!”
她所说,他自然明白。
一声响哨,对方群起而动,虽然没有乘马,走路比骑马更快,脚下生风,片刻之间抵达梁长忆等人身侧,寒光闪现,凶器袭来,梁长忆凭空掠起,将萧扶九一并带走。
他们方才乘坐的马匹被横刀割开肚皮,悲怆的马鸣声过,肠肚血气弥漫一地。
看见这个场景,萧扶九似曾相识。
梁长忆单手将萧扶九丢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冷眸警告:“不许乱跑。”
她讷讷地颔首,见梁长忆的背影,她说:“公子记得回来取我走,别丢下我。”
梁长忆回头望她一眼,飞身而下,手中宝剑起落之间,砍杀了两位刺客。
刺客虽然厉害,但是梁府这些男人们更加训练有素,原先只听庐陵公子好诗词歌赋,也好扶持百姓,不知他原来是一个武林高手。
几个回合后,梁长忆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他停下身,发现原本在树上的小乞丐早已不见,四下除了死去的刺客和自己人,不见他人。
他接过程蕴递来的丝帕,擦了宝剑上的血水,说:“那丫头跑了。”
程蕴道:“老奴让人把刺客先带回去处理,留有一个活口,需要细细盘问。小乞丐已经有人去追了,以她的脚力,个把时辰,跑不出二里路。”
梁长忆望向东南方向,吩咐:“去那边看看。”
程蕴道:“公子,今夜危险,您先请回罢,老奴去就是了。”
心底似乎有东西蠢蠢欲动,似蝴蝶即将破茧而出,梁长忆冷峻地脸未再说一词,翻身上马就朝前行去。
程蕴等人无可奈何,只能在后紧紧追随。
庐陵公子一行人深夜策马朝东南方向的地界碑行去,一路惊得候鸟掠起,哗啦一片逃向夜空中,他们在界碑前勒马,众人皆看向努力刨地的萧扶九。
萧扶九披头散发,与野鬼一般跪地刨土,梁长忆抬手命人收回兵器,他一跃下马,大步走到萧扶九身后,借着微弱的月光,见她从界碑底下的土堆里翻出两本书。
萧扶九转身把书递给他:“公子,窃书不算偷,我只是借来看了几日,现在还你。”
梁长忆手握两卷书册,问道:“看了几日,可看懂,学会了?曲谱那么难,你也会弹琴奏曲?”
萧扶九摇摇头:“我只记得曲谱而已,并不会弹奏,不过我听您抚琴,行云流水,一派天然,您一定是其中高手。”
梁长忆望向界碑另一边,那是别人的地界,不知哪句话动了他的心思,他对萧扶九说:“随我回去。”
萧扶九轻轻扯住他的衣袖,被他甩开,两人一同策马,回到梁府。
浣雪轩。
萧扶九跪地,面前一只红色的泥炉子上炙烤着一把铁片,一头刻着字,她看着渐渐变红的字,瞳仁收缩,非常害怕。
程蕴将烤红的铁片交给庐陵公子梁长忆,梁长忆凝望铁片上的字,说:“凡是入我梁府之人,必定是卖身在梁府,世世代代都是梁府的奴仆,所有人都被烙下这个字,除非你割去自己的皮肉,否则天涯海角都不得逃脱。”
萧扶九的腿已经瘫软,看着逼近的梁长忆,一旦烙下那个字,自由与她无干,想起了些事情,她望向浣雪轩外飘荡的白色雪花,那双与水墨画一般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噙着泪花,点了头。
梁长忆问:“可还记得自己姓什么?”
她答:“不记得了。”
梁长忆说:“人总得有个出处,不然你就是孤魂野鬼。”
她默不作声。
梁长忆说:“往后,本公子唤你九儿,可好?”
她闷闷地“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