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热的,心是热的。
血是冷的,心是冷的。
有人惊慌:“援军如何迟迟未至?”
止桑不答,长枪一挑一劈一接一扎,将一名楚兵刺下马来。枪头滴血,红缨也因为被血打湿而凝作一团。止桑望了一眼战局,只见得楚军队形浩浩荡荡犹似望不着边儿。反观鲁军,只剩下两三百人还在勉力支撑。
忽听得一声惊叫,是止桑的亲兵策马过来挡住了飞向他的羽箭。羽箭没入亲兵的肩头,他吃痛失力,从马背上栽了下去,恰好落在止桑的马腿边。
止桑亦是一惊,这亲兵是他十岁初入军营结识的第一人,精于骑射,甚至止桑的骑术和箭术,也有多半从他身上习得。也因为他骑术很好,没回战斗他总能全身而退。而这一回,他终于从马背跌落。
少年之所以为少年,正在于他再怎么故作稳重也不可能变成正儿八经的成人。止桑正要下马去拉这亲兵,却见亲兵握紧了松开的手,手中大刀被阳光折出明亮的光,他道:“将军,别再打了,你领着剩下的兄弟们,逃去吧!”
止桑眼眶忽然就红了。他扬起骄傲的头颅,调转马头举起长枪,高呼道:“兄弟们,从军者,当时刻准备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你们说,我们此刻是为求一命做逃兵,还是背水一战,死也死得想个英雄?!”
没有人答话,但大家都用行动给了止桑最好的回答。驱马上前的霎那,止桑对地上的亲兵笑了一笑:“你还是不明白啊。斥候传回消息说看不见武侯援兵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没有活路了。只是苦了你们,要为我陪葬。”
止桑从来没有这么酣畅淋漓的打过仗,一来不敢,二来不愿。他并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边关的种种,只是他不得不在这样的地方塑造自己,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少年英雄。可现在他没有顾忌,身世也好身份也好,在生死面前,都无足轻重了。
血色花了眼,他受了很多伤,也杀了很多人。他忽然想起一张脸,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干干净净的一张脸。那小女孩儿似乎是牵了他的衣角,还怯生生的唤了声:“哥哥。”
“援军……是援军!”耳边是谁惊喜的呼唤,止桑木然回头,破葫山口果然涌出了一批黑衣铠甲的士兵。他笑了笑,长枪向下压住地敌人的枪,奈何气力却已用竭,对手使了蛮力上挑,而后一缩,便从他手上夺回了主动权。
“噗——”长枪穿透血肉的声音他终于听得真切,止桑身体一晃,天地瞬间颠转,他躺在地上,这才看见自己先前的位置边上,多出了一个楚兵。
“将军!”是谁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悲切,止桑无法计较。只见得一杆枪横出来挡住了合力戮来的两楚兵,长枪相撞,一片火光,止桑在这火光中闭上了眼睛。
他以为自己必死,他终究没死。
他醒来的时候破葫山谷已经没有活人,只见得遍地死尸。几只乌鸦立在树上,似乎随时都可能扑下来。有人递过来一杆长枪,他支着长枪,自己却怎么也坐不起来。
递枪的是为止桑挡箭的亲兵。那一箭虽没羽,但伤着的地方是肩膀,并不危及性命。
亲兵背着止桑回营。他的步子慢而不稳,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都可能摔跤一般。止桑想要他放下自己,可嗓子干干涩涩的,一句话话都说不出来。倒是亲兵见他醒了,絮叨道:“将军摸担心,我无论如何也会送你出去的。这地方留不得,方才我醒来,听见一个人说,武侯寻你不得,见着山谷中已无活人,索性要一把火烧了这山谷。”
“他们这样谈论,想来着一仗打到最后,还是我们赢了。将军,你高兴不高兴?反正我是真心为你高兴,我想武侯也一样,不管你是死是活,你的所为,都是个英豪。”
一路蹒跚,亲兵并未将他送到鲁军营地。因为用了太多力气,亲兵身上的伤口裂了好几处,血流之多触目惊心。他和止桑并肩躺在地上,天已经黑了,隐隐能听见饿狼的嚎叫声。
亲兵却还开玩笑:“将军莫怕,这里离破葫山谷近,破葫山谷死尸无数,血肉的气味儿重,狼群应该不会过来。”
止桑睁着眼,眼睛模糊,夜空中的星光也是糊成一片儿,他咳了咳,终于发出了点儿声音:“狼群来了……来了也不怕……若你我一并葬身狼腹,也算是寻了个共死生的兄弟。”
其实止桑昏迷的时刻远远多过清醒,他不记得自己说了那句话后昏了多久。只记得醒来后,入目是帐篷干净的顶,眼光往旁边儿一转,看见自己黑光铠被洗干净了,光洁如新。
他叫了两声亲兵的名字,片刻,有人掀了帐篷的帘儿进来,却是一张陌生的脸。陌生的脸上挂着敬佩与惋惜:“将军,他送你到营地的时候已经不行了,武侯派了顶尖的军医看顾他,可他……去了……”
止桑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搁在额头上,他闭上眼,语气似乎很淡漠:“知道了,你下去吧。”
边关多阴雨,不利于伤者修养,兼之止桑是重伤,更不能在渠水边上待下去。武侯来过好几次,劝他回鲁王都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把伤养好,他却总是面带不屑,开口只一句带着刺儿的话:“那一日,如何迟迟未至?”
武侯捧过药盅:“为了赢。”
“为了赢,所以要我们死?”
“你介意?止桑,战场上哪有不流血不牺牲的。行军五年,即便你还是个小孩儿也没打过几场打仗,也该明白战斗就等于死亡。我们为了赢而打仗,而结果我们当真赢了。单是这一个结果,我们的伤亡便应该被忽略不计。鲁国上下,就会认我们是英雄。”武侯把药盅放下,换了一瓶上好的金创药在手中。
止桑咳了两声,胸口刀伤处有血浸出。他思考了很久,终是开了口:“其实止桑所想与武侯别无二致。战斗买就是为了胜利。止桑只是不明白,武侯既然定的是个调虎离山计,又如何告诉止桑你唱的是一出瓮中捉鳖?”半晌,又低了声音,哀伤道:“我听说破葫山谷一战后,你下令让人一把火烧了整个山谷。你是我的父亲,就没想过我还有可能活着么?父亲,若是没有那个亲兵,我怕是要死在你点燃的大火之中了。”
武侯抿了唇,只为止桑抹金创药。待到药抹完了,武侯站起身:“你如何看这世间,一片黑还是一片白?止桑,这话我不问你第二遍,也不求你给个答案。等你想通了,就派人来找我,我送你回王都养伤。”
这世间如何?是黑是白?非黑即白?
这问题很是刁钻,止桑一时根本悟不透。身子反反复复,却是怎么也好不起来。
世间如何?浓烈的黑或是光亮的白?
止桑忽然记清了自己被挑下马的那一刻忽然闯进心里的小女孩,她仰望自己的神情和叫“哥哥”时的语调,软软的糯糯的,像是哀求更像是祈盼。那个女孩儿,是叫做阿淑吧。自己这短暂的十五年,从她出现过后,就只剩一片红了。
那红是血一样的红,堆在一处很有些吓人。可是血堆得太多会如何呢?血会凝固,凝固之后的颜色近黑。
所以自己这一生的底色,是带着血气儿的黑?
止桑觉得窒息,空气中似乎漫着一股子血腥气儿。他闭上眼,眼前一片漆黑,漆黑中似乎有飘渺云烟,云烟经风一吹,化作奇形怪状的鬼怪,紧紧跟在自己身后。鬼怪似乎通灵,自己走到哪里,它们便跟到哪里。止桑在黑暗中摸索,却怎么也找不到正确的逃亡之路。
定下心来问自己:鬼怪从何处来?
答案是心。
心中的恶与惧从何处来?
从……阿淑的死。
是的,一切都祁玉四岁那年的冬天,他见到一个叫做阿淑的小女孩儿,那女孩儿和他长得很像,管他叫“哥哥”。他刚对着小女孩儿感到好奇,这小女孩儿死了。
阿淑。
止桑忽然恐慌起来,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他想起了阿淑的大眼睛,她的眼睛里映着年幼的自己:“哥哥。”又或者自己怕的不是这双眼睛,而是十岁时候的假山后面,他听到长公主对庄公说:“王兄,当年是你把止桑抱给了我,我本来没打算欺骗武侯。”
是了,他怕的不是阿淑,而是自己并非武侯亲生子的事实。因为这事实一旦被公开,他博洋侯府嫡子的身份保不住暂且不提更有可能,这一条小命,都得交付出去。
这样的担惊受怕,有几个少年人经历过呢?惶恐,不安,惧怕,自幼相伴的负面情绪,又有哪些人敢说一句感同身受。
止桑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海上漂游,一个人,一叶扁舟,战战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