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乡是偷偷溜出谷神庙的,不能久留。留下一些谷神庙产的所谓疗伤圣药,明乡便要离开,离开前倚门回首,一笑恬然:“同龄人中可亲可敬者,唯止桑一人。”
转眼便入了夏,止桑身子基本恢复如常,只舞起枪来总嫌气力不足。而按谷神庙的规矩,五月谷神避女十日,明乡也因此得了十日空闲,回到王宫。
庄公因之办了场家宴,家宴前夕特特差了个内侍到博阳侯府,叮嘱止桑一定要随着长公主同去。
止桑午后进宫,家宴却是黄昏方才开始。他原想着去双棠居坐一坐,不料长公主领着他直接进了路边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屋子里杂七杂八堆了不少旧物,长公主走到靠着西墙的桌子边上,将桌子向东挪了五六寸。北墙缓缓裂开,原是藏了一道暗门。
暗门后头是窄窄一条密道,两人一起走进去。长公主不知触了何处的机关,暗门合拢,止桑回头看时,长公主却是拉住他的手:“桑儿,随娘亲进去。”
密道的尽头是个石窟,石窟大小同地上那小屋几乎一致,只是干净整洁,没什么杂物。石窟里除去一张床一方木桌和一架子书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长公主在床边坐下,一手支着头,似乎是在打盹儿。整个石窟静悄悄的,唯一水声“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是有什么秘密要告诉自己了?止桑暗猜,脑海里忽然现出武侯不苟言笑的脸庞。
水声依旧滴答不止,止桑心情并不算好,拉开桌边的长凳坐下。不料刚刚坐稳,一直打着盹儿的长公主开了口:“桑儿,你怎不问娘亲为何领你到此处?”
“等该来的人来了,母亲自然会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止桑道。
长公主讪笑一声,却是欣慰与担忧各自参半:“性子冷静成这样,不亏他教你这许多年。”
止桑长年习武,身体强健自然也就耳清目明。他正要回话,却听得有急促脚步声入耳,于是噤了声,只静静望着那进入石窟的密道。
来的人与止桑猜想的正好一致。他衣衫明黄须发微白,急急走进来,却是舒了口气:“孤来迟了些。”
“王兄不算迟。”长公主连忙起身,止桑也站起来,自己躲去了边上。庄公拦住他:“同是鲁王室的子孙后代,坐近些也无妨。”
止桑并不认为自己被带进石窟的原因在于庄公想和宗室弟子唠唠家常,更明白福祸天注定,旁人青衣祝朋友不得。庄公此举,定是预谋多日了。
只见得庄公使了个眼色,长公主立时招呼止桑道:“桑儿,王上想听你说说边关见闻。”
“不知王上想听渠水一带的风土还是本溪附近的人情。”止桑挑眉笑问。
庄公冷冷一声轻哼,语气却是十足的温和:“孤以为,但凡曾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的人,都不会不知进退。止桑,你真不明白孤王的意思?”
止桑起身下跪揖了一礼,神色凛凛:“臣下不知。”
“不知?”庄公笑,转头朝长公主挑挑眉:“你说他心思缜密,看来算不得真了。”
长公主面色阴阴,却是有些担忧地望了止桑一眼:“王兄,桑儿不过是个孩子。有些话,我们硬逼着他说出口,不大人道。”言罢俯身去搀止桑,止桑却是分毫不动,长公主叹气:“桑儿,武侯本不是你的父亲,我也不是你的母亲。”
止桑的膝盖忽地一软,身子倾斜大半,丹唇颤了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其实这事情他早在是谁那年便了然于心,可他没想过有朝一日,它会被人不加避讳的说出口。
再开口便有些疲惫了,止桑抬头直视庄公:“与其说这家宴是为明乡接风洗尘,不说说是引我入宫,是么?”
庄公捻捻胡须,微微点头。
止桑双手抱拳:“为军十日便知何为令行禁止。止桑愿为王上的指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如果孤要武侯的命呢?”庄公眼带锋芒,嘴角挂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止桑:“……”
“如果武侯要你的命呢?”庄公又问,同时将止桑拉起来:“止桑,武侯是个聪明人,你浑身上下没一处长得像他,他又怎会不起疑?孤听说,你这次身陷重围险些丧命,乃是因着你做了先锋入敌军腹地,可武侯亲率的后续部队却迟迟未至,是么?”
“是。”止桑咬了牙。他一直不愿直面这事实。那一战,鲁军万人对阵楚军两万,几无取胜的机会。武侯与诸将两日不眠,最终定下诱敌之计,先派两千人轻骑深入楚军腹地,并将楚军诱至破葫山谷。破葫山口的名称来源于它的形状,谷地宽而入口狭小,等到楚军中计入了待入谷,藏在山上的鲁军大部队从后方包抄。如此里应外合,便能得一个大获全胜。
武侯要止桑领这先头部队。
止桑并无异议,他在军中五年,自幼便练习的枪法精准无比。此前他也领过两会百人队,事实上,因为自己的身世,止桑总想着要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一身才干,担得起博阳侯府后人的身份、
他怕自己表现得懦弱了,会被武侯厌弃。而厌弃这种情绪,会让人会让人的眼光变得挑剔。是以,他什么活都没说,只接过令牌,压着嗓子沉沉道:“末将得令!”
他也却有行兵打仗的才能,两千人被他用得出神入化。待引了上万楚军到破葫山谷,他这两千轻骑只损了两三百。一切都异乎寻常的顺利,战马疾奔声如惊雷,他们退到了破葫山谷的最深处!
楚军已经杀来了!
两军交接,止桑的千余疲敝之兵对上楚国万人之师,形势之危不言自明。锋线上战况胶着,一亲兵提着大刀冲到止桑身边:“下令死战吧将军!如今是我们成了关在破葫山谷的瓮中之鳖,防守策略已经不合适了。”
止桑眺着远方的眼转回来,却是对那亲兵笑了笑:“哪场仗不是死战?看而我们若是先一步和楚军血拼,等武侯领了大军而来,破葫山内没了接应,楚军集中精神背水一战,你以为,楚候胜算大么?”
“这……”亲兵皱了皱眉,有些犹豫。
止桑却笑了笑,发令道:“这里的楚军最多不过一万五千,如果武侯要赢,就一定会尽快管过来,不然,等到楚军发现入了套,把剩下的五千人叫了来,做饺子馅儿的可就是武侯大人了。”
亲兵神色有些古怪:“如果武侯不来呢?或者大人是想调虎离山,直接领了八千精兵拔了楚军营地?”见止桑沉了脸,亲兵笑了笑:”小的只是随口胡说,将军你可是武侯大人的嫡亲独子,大人不至于为求胜而弃了我们两千人的。“
止桑一愣,勒紧了缰绳,骏马长嘶一声,他脚上用力一蹬离了马背,拔过旗兵守着的大旗,再一转眼,人已经落回了马背。正在此时,一匹沾染血迹的马冲到他身边,马上躺了个血人。亲兵止住发狂的马,将马上人的脸扳过来,却是惊叫出声:“将军!是斥候!是早前派出的斥候回来了!”
这惊叫声有些高,周围好多士兵都巴巴地望了过来。因为按照约定,武侯早该发来信号指示他们转守为攻。在众人的注目下,止桑将军旗递给亲兵,自己抱那斥候下马。他拍拍斥候的脸,沾了一手血。斥候悠悠醒来:“将……将军……”
止桑将耳朵贴到斥候嘴边:“有什么消息,说予我一人听。”
斥候喘着气儿,呼吸声厚重而急促:“楚军包围重重,我们寸步难行。据唯一一个出了破葫山口的人说,破葫山周围五里,不见鲁军踪影。”
止桑眸光暗了暗:“探得消息的人在何处?”
斥候却是腰身一挺吐出一口血来,血喷在止桑半张脸上,温温热热的,止桑听得那斥候微乎其微的一句:“死了。”言罢,斥候脖子一歪,竟也没了气息。
除去锋线上战斗的将士,其余人都等着止桑发话。止桑放下斥候的尸身站起来,他板着一张脸,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少年人的轻浮生涩:“武侯已与三口处的楚军接战,而我们……”他环顾四周,取来军旗左右挥舞:“我们建功立业的时机,到了!”
止桑总不能忘记那个午后,葫芦状的山谷,清亮的天洁白的云,高高飘扬的军旗和两千将士的壮志凌云。他不过说了一句话,他们却也信,催了马鞭提着兵器冲入重围,不带丁点儿迟疑。可楚军人数怎会如此之众?杀了一个,却又冲出一双。
长枪刺进了谁的身上,止桑不知道。身边有谁倒下,止桑也不知道。他看见一张张陌生的脸,在黑边或者红边头盔底下,那一张张陌生的脸上有着同样的冷漠无情,又或者那并非冷漠无情,一切不过因为每个人都想要求生。
战场,不就是你死我活的地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