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笑了笑:“你父亲征战数年,不会那么蠢。倒是你,看你着急的样子,似乎是有点儿信了那话?怎么,你知道些什么?”
武侯将手帕丢在止桑手里站直了身,他的身形在月光下伟岸非常。他摸了摸止桑的头,忽然开口道:“你还真是长得不大像我呢?听你娘亲说你原先一直盼着做兄长,是想看看弟弟妹妹会不会和你长成一个样?”
止桑便愣了,身子微微的抖。他直直看着武侯,眼底尽是惊慌:“父……父亲?”
武侯拍了拍他的肩:“怕什么?连你自己都怀疑自己的身份?放心,我容不得背叛和欺瞒,若你真不是我的孩子……”
武侯乍然一笑,笑中带些阴冷。止桑忍不住开口问:“若不是?”
“如你所说,侯府尊荣,容不得任何人践踏,你是这样,你母亲,也是这样!”
月余,鲁国新一届的圣女甄选开始。止桑被长公主领着进宫,一路所见皆是六岁大小的粉**孩儿。可止桑没有半点儿玩心,他心里只记得一句话:侯府尊荣容不得人践踏,他是侯府公子,便要有侯府公子的气度和优雅。
甄选圣女这样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同他并没什么关系,在大殿站了小半个时辰,庄公便吩咐一个嬷嬷领他去玩耍。正要离去时,长公主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对庄公道:“止桑在家总是念着明乡,这到了宫中,反倒是不好意思开口么?嬷嬷。领小侯爷去双棠居吧。”
庄公也不多言,只点头应允:“正好明乡此刻还在双棠居。”
此前止桑并没怎么见过明乡。一来明乡小他四岁,二来即便是皇亲贵族也不能随意进出宫门。到了双棠居,他唤退嬷嬷,自己进了去。
明乡不在双棠居,掌事的宫女领了叫思琴的小姑娘出来,吩咐道:“你陪小侯爷玩耍片刻。”
王子公主自幼便有年纪相当的玩伴,思琴便是明乡的玩伴。大宫女抱出一个盒子,盒子打开,五彩的鸡毛毽子,玉制九连环,都是些精巧的玩意儿。止桑却摇了摇头,凑到思琴耳边:“公主去了何处?”
思琴一开始并不回答,吞吞吐吐半天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止桑微有些怒意,沉声道:“我从不把同一个问题问三遍,这是第二遍,我问你,明乡在何处?”
“在……公主对入宫来的圣女很感兴趣,自己偷偷溜去了大殿。”思琴颤颤答道。
止桑便拐去了大殿。然则王宫构造复杂,他又很少进宫,并不识路。东拐西拐两三刻钟,止桑迷迷糊糊靠在巨柳身上,傻望着西边和南边两条道不知如何是好。
柳树后头传来人声。止桑看向树后,树后是一座假山。人声便是从那假山后头传来。止桑对偷听没什么兴趣,然而他要离开时,女子的声音传进耳里,赫然是他的娘亲。
止桑靠近了些,躲在假山后头。只听得长公主长叹一声,字字句句道来,竟是在谈论止桑的身世:“我能有什么办法,人的样貌是上天给的,我也没法儿改变不是吗?皇兄,止桑是你抱给我的,我本没打算欺骗武侯。如今他对止桑起了疑,还是应该你来决定下一步要如何。”
皇兄,那么同长公主对话的,是鲁庄公无疑了。
只听得庄公沉吟道:“博阳侯世代手握重兵,现如今鲁国军中将领出自博阳侯府的十之八九。孤不能弃了军队的忠心。”
“王兄的意思是?”长公主暗问?
“听闻止桑勤奋好学,已经能斗得过一般的成人了?”庄公忽然道:“既然如此,今年冬天武侯再出征,便让他带上止桑吧。”
“王兄!”长公主惊讶,语气也急切了些:“止桑不过十岁!”
“十岁又如何?当年我们择了他来做武侯的儿子,便早该想到他这一生的坎坷曲折不是么吧?和硕,你是孤嫡亲的妹妹,你也希望孤王手中的江山,能稳如磐石,是吗?不然,十年前你产下死婴,也不至于瞒着所有人找我相商。”庄公道,语气缓了缓:“和硕,你是孤唯一值得信任的人。”
“所以?”
“所以……”庄公顿了顿:“十年转瞬如云烟,若再给我们一个十年,止桑独当一面。我们就不必惧怕武侯淫威了。到时候,不等他找我们算账,我们自然了结他的一生。”
庄公和母亲,是要让父亲死!止桑心头一惊,更加紧张得大气儿也不敢出。只听得那边庄公款款道:“你也不要觉得愧疚,你要记得当初嫁给他是为了什么。止桑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你好好管教,他定是我们手上最好的棋子。”
两人边说便走,声音渐远。止桑慢慢探出头,见兄妹两人走出好远,这才舒了口气。可身上衣衫已然被汗浸湿,他觉得头皮发麻。他想起那一日月光底下武侯说,我容不得背叛和欺瞒,侯府的尊荣,更容不得践踏。
可自己真的不是武侯的亲生子呢!
“止桑哥哥。”小女孩儿声音如黄鹂清脆,带着点儿紧张:“止桑哥哥,你擦一擦汗。”一条带着茉莉芬芳的手帕到了眼前,止桑默默接过擦了擦汗。半晌,腰身忽然一直,抬头狠狠盯着面前的小姑娘:“明乡?你何时来了这里?”
“我……我一直在这儿啊。”明乡睁着大眼睛,一派天真无辜的模样。
“你……”止桑脸色因为紧张而变得难看:“你……”
“我?”明乡却是粲然一笑,垂挂髻边一对粉色绢花下垂着的丝带在风中微扬:“我都听到了。但是止桑哥哥,你会是我的哥哥。我会把听到的话,当做一个秘密,只有你和我知道的秘密。”
止桑全然没料到明乡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寂静半晌每夜只木楞楞问了句:“为什么?”
明乡笑:“因为你是我很喜欢的哥哥呀。”
是年冬天,新一任圣女终于确定下的那一日,武侯领着止桑远赴边关。临走之前,止桑抱了棵小树苗儿到双棠居:“这种树到夏天会开红色的花,那时候我肯定不在王都。如果你想念我,就给树浇水,不管怎么说,等着这树苗长成参天大树,树上开出火红花朵,我一定会回来。”
明乡却咯咯娇笑:“止桑哥哥,石榴是要长成参天大树,指不定要个百年千年呢?”
“百年千年我也回来。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会回来。”
“恩,回来后给我讲讲,边关和王都有什么不一样。”
屋子里的光阴沉了些,止桑推开床前屏风,月亮果然沉下来,这入窗而来的,是熹微晨光。他穿上黑金铠,将护心镜带好,铜镜里的年轻人浓眉剑目,也是一副雄姿英发的模样。
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恍惚。十年转瞬如昨,那时他出关有明乡相送,如今,却只剩残月为伴了。
鲁国地理位置偏南,边关并不似北边儿的国家那样或是草原连绵或是黄沙漫天。这里有的是一条河流,还有高峰峡谷羊肠小道。
也因着渠水边上这山高谷深的地理条件,别国若想在这附近藏上几千几万个人是相当轻松的一件事。楚国又是强国,楚王励精图治十余年,世人都能看出他的野心。
止桑要遏住楚王的野心。不为别的,只为当年亲身经历的第一场仗里,武侯身先士卒冲入战场。待到回来,武侯挂彩不少,却还是高举长庚刀满目荣光道:“为将者,保家卫国!”
止桑这拿过武侯留给自己的长庚刀,长庚刀由精钢打制,削铁如泥,即便是在夜里,刀身也是一片银光。真是一把好刀啊!止桑想,就像武侯是百年难遇的将才。
这百年难遇的将才,在自己身边陨落。
早在五百年前大庆覆灭,诸侯争夺天下之时,晋鲁两国就因一座城池的归属而争执不休。后来楚国日盛作了诸国盟主,便乘盟主之势,将那城池及周边方圆千里的土地一分为三,晋国鲁国楚国各占三分之一。
鹬蚌相争之下唯有渔翁之利,晋鲁两国不好发作,各领了巴掌大的土地设乡置县。但两国关系却并未缓和丝毫,各自陈兵边境,渠水边也就成了沉日大陆上局势最紧张的地区。
当年武侯便是因为在渠水御敌而错过止桑的出生,也正因为这错过,庄公才能偷天换日,抱来一个婴儿代替长公主产下的死胎。止桑并不为自己平白得来小侯爷的身份而沾沾自喜,他的同心死在阿淑去世的冬天。他的整个少年时代,五岁到十岁,是在谨慎与惶恐中度过;十岁到十五岁,是在算计与战斗中度过。
十五岁的春天止桑重伤,被运回王都疗养。彼时身担圣女之职的明乡偷偷从谷神身边跑出来看他,言语间很是怜惜。她握着他的手,敬重道:“止桑哥哥,你是鲁国的英雄。”
止桑勉强坐起来,垫了个枕头在身下,苍白一笑:“保家卫国者,皆是英雄。”
PS:没设定时,然后差一点就忘记更新了2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