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是暖的,光是暖的,双棠居红色的宫墙也是暖的。明乡因年幼时被挑去做了圣女,十年里辛苦侍奉谷神,性子活泼单纯,却并不任性骄纵。她不喜拘束,双棠居的宫女内侍少得可怜。
双棠居的院子里有一树石榴,叶子碧绿,却遮不住花朵的火红。石榴树下明乡的贴身宫女思琴正捡着落花,见了止桑,将扫帚支在身前一笑:“止桑将军!公主昨儿刚念叨说好些日子没见过将军,将军今儿便来了,这不是兄妹同心是什么?”
扭头看了看双棠居主室敞开的门,思琴唤了小丫头沏茶:“自打祈谷会后,将军便没来过双棠居了。对了,这石榴又开花了,将军不妨在树下坐会儿赏赏花,思琴这便去请叫公主出来。”
止桑并不坐,站在石榴树下,伸手攀了攀低处的艳色花朵,眸光一转,微笑道:“请?去何处请?宜间?”
宜间便是桓常居住的小屋,是隶属双棠居的一个独立小院儿。思琴有些窘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止桑接住猛然从枝头飘落的残花,用力一握,他掌心染上石榴的红:“我们是兄妹啊。”
兄妹的身份,既是他得不到她的缘由,也是他能靠近她的缘由。手一松,石榴花直直坠下,止桑入了西方的小门,转到宜间去。
这一转,便见着明乡手里擎着一副绢画,画上颜料未干,隐约能辨出绘着的是一只红色飞鸟。屋子里有个身影晃着,止桑知道那是桓常,他的目光追随这屋子里的黑衣男子,不知不觉捏紧了拳。桓常似乎是觉察到了他在此处似的,挑着眉出了屋,却也是直直盯着止桑。
两人都是沉日大陆上的青年才俊,却同时冷着脸。明乡本是在认真晾她的画,不经意一抬眼,便见着止桑一脸冷峻的站在院门处,顺着止桑冰冷目光回头,明乡见到了负手而立的桓常。
气氛在霎时 变得诡异,诡异中却又含了些肃穆。明乡把画平铺开,对着止桑笑:“哥哥来了!”
止桑也笑,眼睛一眯颇有些玩味:“听思琴说你有些想我。”
“她又胡说。”明乡脸上浮出梨涡,背过身招呼桓常:“江诺江诺,你过来呀,这是就是我给你提过的堂兄,止桑将军。”
桓常突地一笑,走过来在明乡耳边低语道:“你那画没晾好,换个地方吧。看止桑将军的神情,怕是有话说与听。”
明乡有些迷糊,显然不能理解这两个男人打的哑谜。她看向止桑,却见止桑微微侧身让出道来:“江诺先生倒也聪智过人,那便请吧!”
两人均是向明乡笑了一笑,心照不宣地并肩出了宫门。没人说要去那儿,也没人问要去哪儿,在御马监借了两匹好马,马鞭一扬,两骑一前一后跑远。待道路宽了些,止桑追了上来,马鬃在厉风中扬起,他嘴角一笑,心情越发阴郁。
两匹马在湖边停下,湖面宽广,一眼望不到头。然而湖心有座小岛,岛上树木青葱,像是从水底长出来的一般。止桑先下了马,把马系在一颗榆树上,同时折断一根婴儿手臂大小的枝条,反身一挥,树枝便比在了桓常颈间。
“止桑将军这是做什么?”桓常的语气风轻云淡,他动也不动,只挑衅一般会看着止桑:“杀人灭口?在下何时得罪了将军?”
止桑英武眉目将一丝戾气闪过,眼神里满是嫌恶:“别当鲁国无人看出你的野心。桓常,你以为你改了名字叫江诺,就没有人会想起你晋国宗室子的身份么?你来我鲁国,究竟是为了什么?别说你是为了明乡,你我都是男人,没必要说这种谎。”
“哦?”桓常眉头一挑,颇有些诧异:“将军倒是活得清醒。不过将军到底是高看我了。我 从不避讳自己的身份,可我这身份要来有什么用?晋成公三子桓常?这名头还不如江诺先生响亮。我来鲁国,不过因为明乡盛名在外,我既然有机会在祈谷会上一睹公主芳容,又如何要放过千载一逢的良机?至于祈谷会上的作为……”桓常推开颈前的树枝:“那样的情况下,但凡是个男儿,便都会博上一博,而我走运,恰好博上了。”
这话恰恰戳到止桑的伤心处,他负气一般将树枝掷出去,树枝没入途中三寸有余。止桑抬头狠狠瞪了桓常一眼,欺上前去捏住桓常的脸,忿忿道:“为何是你博上了?你看你这一副弱不禁风的身板,除了吹箫写字你还会做些什么?拿着根萧便能保护明乡了么,还是说你更看中的是驸马的身份?桓常,明乡是我的妹妹,我唯一的妹妹,我不希望有人拿她当棋子,你明白吗?”
桓常任凭止桑扯着自己衣领,领口微开露出白色中衣。他看着止桑神情激动,却是忽然握住止桑的手,定定道:“你放心,我有能力保护自己,自然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他推开止桑玩味笑道:“倒是将军,我从来没见过哪一个男子为自己堂妹的归宿激动成这样。”
像是被扔进了湖里,止桑一身力气都空了。他低眉,再抬头却是很硬气的一句话:“晋王室的薄凉,在整个大陆都是出了名儿的。别拿你们晋国的民风和我鲁国做比。再有,明日我便要去渠水镇守边关,就不亲自去和明乡告别了。你且告诉她,每隔两年,我会在石榴花开的季节回来看他。”
“没有别的话?”桓常笑,似乎在期待这什么。
止桑也笑,朗朗的笑声在湖边显得更加爽快:“当然有。桓常,祈谷亭上我见你的第一面,心里便感觉很是不详。你莫要让我不详的预感成了真。我不管你是不是要靠驸马之位给自己添些政治筹码,也不管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明乡,她现下很喜欢你,你娶了她,便要对她好一辈子。你知道一辈子有多久多长。”
“若我负了公主呢?”桓常挑眉。
“若负了她……”止桑笑,同时手一横比了个杀无赦的动作:“别忘了鲁国三军,有一军在我手上。”
桓常正了神色,抱拳承诺道:“此生必不负她。”
是夜,博阳侯府上下灯火通明,是众人在为止桑打点行装。和硕长公主四十有几,一张脸却保养得宜,犹似二三十岁少妇一般光滑。夜已深,行李基本收拾妥当,长公主依然困坐在止桑房里打盹儿。止桑唤了长公主:“母亲回房去吧。”
长公主睁开眼,眼中却无半点儿困意,只笑吟吟道:“妥当了?”
“妥当了。”止桑答。
长公主起身一一清点了止桑的行李,忽然指着一个包袱道:“护心镜怎被收起来了?那镜子你父亲随身带了二十年,从来没有出过事。你打开包袱把它拿出来,明儿就放在身上。唯有如此,娘才会放心。”
止桑知道长公主将要提起什么事,立马乖觉地将护心镜拿出来和黑金铠放在一处:“母亲宽心。”
“娘何时对你不放心了?”长公主反问,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吃吃笑道:“倒是有一件事娘亲总不能放心,你要不要猜猜是什么事。”
“母亲!”止桑窘迫站着,“士兵天职是保家卫国,孩儿这一去肩上担的是国运。”
“知你担的是国运。”长公主忽然敛了笑意,抬眼屏退了左右关上房门。等屋子里只剩母子二人,长公主焦急道:“早些时候有几位夫人来府上拜访,说这回你是自请驻边。”
“是。”止桑恭敬道。
“糊涂啊!”长公主那食指戳止桑的脑袋:“说什么保家卫国,你分明是因为明乡选了驸马心里憋屈,故而选择了远走他乡不是?”
“母亲知道……”止桑这一回呆住了,他一直以为除了阅人无数的庄公之外,再没人能看出自己的心思。
“试问鲁王室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长公主无奈,啜了一口茶润嗓:“止桑,没有那个宗室子像你这样,二十岁的年纪了,既没娶亲也没纳妾。要知道当年你父亲把我娶进门,也就二十岁。你自小不同他亲热,只以为他不疼你。其实早在你十五岁那年,他便提了要为你纳妾,盼着你为他生个孙儿。”
止桑眼睫扑闪,似乎慌乱得很,半晌,只软软应道:“止桑明白。”
长公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父亲去得早,有些事我们也不必忌讳。娘亲知道你属意明乡,可她毕竟是你名义上的堂妹,你们俩之间要是出了什么幺蛾子,只怕鲁王室要被世人戳着脊梁骨骂。你听话些,早点儿看开了,大不了娘亲派人去民间暗访,寻十个八个和明乡长得像的姑娘回来养着。”
“说什么呢!”止桑被这话臊得红了脸,心底也有些压抑的烦躁与怒意,遂将长公主推出门去:“明儿还要早起,母亲早些休息。听说渠水岸边出美人,我会给你带个儿媳回来。”
关上房门,止桑吹灭灯,一头栽上 床。是了,他是明乡的堂兄,名义上的堂兄。他原本,并不是和硕长公主的亲生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