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地风貌自然不能和皇城作比。少花木,多浅草,不论是白天还是夜间,总会有大风呼啸而过,将房檐脚下挂着的铜铃吹得丁零作响。
方静秋来到藩地已经三年,她做参日的王妃,也已经三年。三年间一切都算是平常,参日宠她,顶着天大的压力拒绝一位又一位显贵关于纳侧妃的提议。
参日的娘亲早在先皇在世时就得了敦和的封号,奈涅即位,为了表示自己对庶母的优待,准她用太后尊称,是以人人见了她,都会恭敬地唤一声敦和太后。
方静秋与敦和太后的关系有些微妙。她刚嫁到藩地来时,敦和并不太喜欢她。方静秋也听过些传言,传言中太后有个侄女儿和参日青梅竹马,原是太后心目中王妃的不二人选。好在多年的宫廷生涯造就了方静秋的缜密心思,也教她磨练出了察言观色的好本领。
恭敬有加,投其所好,再加上时时领着参日陪太后说话,方静秋在嫁来藩地的第一个春天便成功地讨得了敦和太后的欢心。然而三年过去,敦和太后对方静秋的态度又变回了最初的样子。说不上刻薄,却也绝非良善。
藩地的天空干净而高远,夜里明月高悬,将周围的星子衬得没了光芒。方静秋散着乌发坐在窗前,窗外是一簇茂盛的荼蘼。藩地位置太北,气候寒凉,南方的荼蘼花栽在这地方虽然能成活,却怎么也开不出花来。
耳畔的头发被人撩起,檀木幽香和酒香在鼻尖萦绕。方静秋微偏了头,铜镜里两人均是素衣一袭,参日束发的玉冠有些松动,额边短发散落下来,将他那一双魅惑人心的眸子掩了大半。他执着那把鱼形雕花檀木梳为她梳头,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她似的。
“今儿母妃又和我提起了凤华,说是她今年都快二十了还没嫁出去,怪可怜的。”参日摇了摇头,将梳顺了的头发攀到一边说道。
“是挺可怜的。放眼整个大庆,出生尊贵又容貌姣好的千金,只怕也就凤华一人尚未婚嫁了。”方静秋轻移身子,使得铜镜能够映出参日的整张脸来:“你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今日应该喝了不少酒吧?”。她能猜得到参日的言外之意,因着叫做凤华的女子,正是敦和太后的侄女儿。
“一点点。”参日回答,认认真真为方静秋梳起头来。方静秋却捂住头发回眸一笑,直看得参日发愣:“母妃还是想要你娶凤华做侧妃的,是不是?”
“你记不记得新婚那夜,我也是这样给你散发梳头。那时候我同梳头婆学了一首梳头歌唱给你听。”参日却将话题一转,转回到三年前那个同有皎皎明月的夜晚。
她捉住他的手,握着梳子的手心有着厚厚一层剑茧:“你别想多了。我的意思是……不论怎么说……我是想要和你好好过日子的。绝没有半点敷衍的意思,我发誓。”
“这么慌张?”参日却是邪魅一笑,撩起额前的头发,曾经邪美青涩的脸庞经时光沉淀,魅惑依旧却不再有初识那一份真挚得让人心动的稚气。
她看着他这一张带上了英武沉毅的脸,疲惫地转过身,铜镜里面黑发素衣的两人分明是相互依偎,而她却无端想起一堵开满荼蘼花的宫墙,一条曲折狭小的深巷,还有少年张弓时玄衣怒马的模样。
“我不是慌张,我只是害怕。四郎,我……”她的脸涨得通红,直勾勾望着镜子里参日的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剩下的话。
“害怕?”参日气极时总是这副不怒反笑的样子:“三年来我时时念着你事事顺着你,还是不能让你安心?静秋,你说你害怕,怕的是藩地的苦寒,还是你眼前的这个人?”
“四郎?”她表情惊诧,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正要开口,房门被敲了敲,闻笛端着一碗药进门来,将药放在桌子上,抬头看了一眼窗前气氛略有些诡异的两人:“还是和从前一样是放温了的药。王妃早些喝了。”
方静秋的目光便温软下来,抬头示意闻笛出去时带上房门。烛火昏黄,将药汁的颜色照得更暗,然而她方起身走了两三步,参日却扔下檀木梳,到桌边将那一碗药端了过来。
檀木梳跳了两跳落在地上,他的神情是从来没有过的愤怒,狭长丹凤眼里像是裹着滔天怒火。他动作很大,碗里的药汁被漾出不少,素衣上沾着斑斑点点的黑黄印记:“你还要喝?”
丹凤眼里泪花闪烁,他将碗递到她嘴边,吸了口气抬头望窗外朗月,声音带颤却很坚决:“你还要喝啊!”强作欢笑却又控制不住心中的悲恸,参日的声音听着叫人心疼:“你就这么不喜欢我?你这么不喜欢我,甚至不愿意给我生个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多难,母妃、宫人、属臣,还有数不清的王公贵族成日里要我纳妾要我为藩王王室开枝散叶,我用了各办法找尽了借口才勉勉强强堵住他们的嘴。可是你,静秋,你告诉我,你三年间从未停止过服用的,是什么药?”
扫过方静秋眼中的意思慌乱,参日将那碗药一饮而尽:“说不出?不就是让女子不能怀孕的药么?有什么好顾忌的?”
瓷器被摔碎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响亮,方静秋扶着椅子愣在原地,一脸错愕地盯着地上瓷碗的碎片,以及恰好在碎片旁边躺着的檀木梳,目光随着样貌邪美的男子远去,却只见得到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被夜色慢慢蚕食。
她缓缓蹲下身,捡梳子的手有些颤抖,待触到沾了药汁的木梳,三年前那个月明之夜的滴滴点点又浮现在眼前。
那是嫁衣鲜艳的他和她,一个琼姿花貌,一个丰采高雅。他为她除去两侧各悬了四根金玉流苏的凤冠,为她散开了满头乌发。男孩和男人的特点在他身上奇异地结合在一处,嘴角微抿,便是一个诚挚而蛊惑的笑。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有尾,富富贵贵。”他为她唱梳头歌,只因回藩地的路上有一日在一村庄投宿,恰好逢上村里有人出嫁。新嫁娘的母亲将这歌儿唱得婉转,而她不无艳羡的说了句:“如果娘亲在世,我成亲的时候,也会这样热闹吧。”
新婚夜,红烛红衣红罗帐,两人的发丝相纠缠的时候,她分明听到他在耳边低语:“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举案齐眉。静秋,我为你梳发,一梳一至,梳到一生纠缠不休。”
“王妃!”闻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从回忆里抬起头来,脸上并无半点儿表情。闻笛的声音却拔高了一个音阶:“王妃!你的手!”
手?方静秋低头,方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说什么时候被瓷碗的碎片割坏了,正流着血。
闻笛手忙脚乱地收好地上的碎片,见方静秋的神态还是不大对劲,开口问道:“王爷知道王妃在药里动了手脚?”
方静秋沉沉点头:“原是我不该瞒他这么久,婚后三年无子,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我早就成了弃妃。”
“王妃何不告诉王爷真相?您从前喝的药找就换了。现在的药不是从前那一副了,这服药是助孕的呀。”闻笛看了看药渣,确认道。
“要我如何告诉他?从前是我不想要孩子,现在我想要孩子了身子又太弱怀不上孩子。你觉得,这两者于一个文韬武略的王爷来说,有区别吗?”方静秋站起身,挪到椅子边坐下:“他是王爷,他需要一个身上流着他的血的孩子,来继承他的封地和智略。”
参日领着军队去边关巡防了,留下消息说,要一个月后才会回来。方静秋派人送去了占星一族传下来的护身软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凤华却在参日离宫的第二日不见了踪影。不久,从敦和太后的宫殿开始,又流言渐渐蔓延开来,说凤华是被参日派的人接去了军营。总之,方静秋若是出门,便有躲在一旁嚼舌根的宫女内侍,若是她闭门不出,则自然有敦和太后和太后母家的一干女眷找上门来。
方静秋在这些时候并不反击,相反,她像个没事人一般任凭流言疯传,自己的生活还是从前那般娴静自然。每日晚间喝的药汤,也雷打不动地准时送进宫中。
她知道有多少人对侧妃之位虎视眈眈——奈涅的圣旨在上,自然无人敢觊觎她的正妃之位——她也知道那叫做凤华的女子是有多么的志在必得。
凤华自幼跟随在敦和身边,与参日有着一起长大的情分。正如那些宫女内侍所说的那样,若是没有半路杀进来的方静秋,正妃的名分必是凤华的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