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谢谢公子!”小贩将银子的一角塞进口里咬了咬,旋即激动起来:“公子真有眼光。我家的这把梳子啊,一向悬乎,一般人碰都碰不得,偏偏遇上公子夫人就听话了。”
许是得了钱心中高兴,小贩的嘴好似抹了蜜一般:“俗话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公子将这把犀牛角梳送给夫人,往后每天帮着夫人绾发。公子和夫人的感情定会像夫人的青丝一样绵长!”
参日笑,合拢手里折扇,又掏出一锭银子扔到小贩手中:“这话我爱听,再赏你一锭银子。”
金光看似缓缓铺开,而占领整座皇城的时间却不及一瞬。塔楼钟声缓缓敲响,厚重而古朴,自有一份閲尽世事的从容沧桑。
牵衣,敛裾,方静秋走下塔楼,迎着朝阳走了过去。
人说十年一大梦,梦醒皆成空。方静秋却第一次领悟到死是生的归宿,生是死的重生。她想,从前的那个方静秋已经散了,她要做的,是守护,更是重生。
因着之前方静秋得了个闻喜县主的封号,怎么着也算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姑娘,自然是不能一声不响的离开。皇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绵绵延延,顷刻间便叫这座城变得忧郁而深沉。
待下午雨停了,奈涅为参日送行。繁琐的礼仪之后,参日兴冲冲将方静秋叫了出来。见方静秋埋着头,参日牵了牵她的衣袖低声道:“你别担心,表现得自然想一些,皇兄会让我们离开的。”
方静秋颔首微笑,并不说话。
“闻喜县主?”奈涅先前带笑的脸转瞬已如冰霜阴寒,一双眼睛更是动也不动,直勾勾盯着方静秋。半晌,方轻笑了一声转向参日:“皇弟参日?藩地君主?你什么时候,与闻喜县主交好了,竟让她在今日亲自相送?”
“闻喜并非来为藩王送行。”方静秋仍是谦恭姿态,屈身垂眸站在奈涅身前:“闻喜今日来见圣上,是希望圣上能兑现自己和先皇的诺言。”
“诺言?”奈涅的话语间似乎带了一声笑。
“求圣上,赐闻喜与藩王同行!”方静秋伏地跪下,声音却坚决得不容有一丝反驳。
奈涅的脸在霎那间失了血色,显然是不能相信自己听见的话语。他紧抿着唇,一只手背在背后,一只手在胸前紧捏衣袖。周边的文武大臣俱是下跪,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使得整个送行的道上只剩下奈涅参日两人傲然而立,恍若连根而生的劲竹一般风姿卓然。
奈涅往前走了一步,压在参日耳边低语:“是你教她这样做的?恩?”
“皇兄?”参日妖孽而阳光的脸上第一回有了些阴晦神色:“她在皇城过得不开心,我想你是不愿意她过得不开心的。更何况,皇兄若是一直将她留在身边,只会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不是么?”
“威胁我?”奈涅微愠,抬头看了看算不上晴朗却也绝对不在有雨落的天空,朗声道:“这场雨经日未歇,城外道路定然泥泞不堪。藩王的归期,且先缓一缓。”
跪了一地的臣子面面相觑,却什么话也不敢说,直等到奈涅一句“平身”,刚才慢悠悠的爬起来站直了身子。
奈涅自然是拂袖而去,众官员也是一个一个整理衣冠离开,看参日和方静秋的眼神却是分外怪异。参日状若无人地将方静秋一把搂进怀中,方静秋红了脸,参日却一挑眉毛道:“怕什么?皇城的人就是活得拘谨,又还八卦,我可不相信他们没有搂过自己的妻子。”
“呃……”方静秋看着参日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不像是大庆的人呢?”
“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你想起我首先想着我是你的心上人,自然就很难想得起我作为大庆子民的身份了。”
方静秋埋在参日怀里的脸上忽然没了笑意。
她知道自己在赌,却想不好自己的孤注一掷可能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是生是死,不到最后,谁又能说得清呢?
她其实,谁也不想伤害啊!可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走到这一步,她已然不能回头了。
不出意料的,夜深之时,奈涅来到了方府。这是方静秋出宫之后二人的第一次独处,却叫她觉得不安。
奈涅侧坐着,夜色和烛光两相应和,使他的脸也变得一半阴柔一半隐秘。他手撑着头捋了捋头发,眼神却自始至终都落在方静秋脸上,分毫不移。
烛火摇晃,方静秋终于先撑不住这样诡异的寂静,起身为奈涅添了杯茶。放下茶壶的刹那,奈涅隐忍已久的语言终于从嘴里蹦了出来:“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菜凉了,自然就该换一杯。”方静秋脚步一滞,端起自己的茶盏坐回到桌子的另一面,微笑着抿了一口茶水。
“是么?呵呵……”奈涅一声苦笑,仔细看着杯中的茶叶浮沉:“你现在连骗我的话都说得那么不上心。静秋,你说,我们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他咽了咽口水:“怎么在我没看到一丁点儿征兆的时候,你就下定了决心要离开我呢?离开我,还是和我唯一的兄弟一起。我真是……还真是觉得挫败。”
“我从前和皇城里所有的达官显贵打好了招呼,我派人对他们说,方家女儿是大庆的太子妃,有朝一日,还会变成大庆的皇后。那时候我年纪不大,做起事来却让周边的人十分放心。唯独这一件,我知道做了会遭人非议会成为别人弹劾我的把柄,我却还是做了。”奈涅眯着眼,像是想起了年少时候的执着与痴迷:“只有这件事,我做得不对——可我没想过要改。”
又喝了一口茶,奈涅微眯双眼,打量着烛光下的方静秋:“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登基前夜我做的事情让你感觉受了侵犯?静秋,我只是以为,一直以为,你我之间的情分,不止是兄妹。你是想要和我长相厮守的,不是吗?”
“哥哥……”方静秋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奈涅,说着情却带着伤的奈涅:“我只是……”
“只是?”奈涅轻轻转动手中的茶盏,杯中水波粼粼,好似随时会漾出来:“只是这个字眼叫人太难堪。我也很认真,我也算计了皇城中每一个有可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人——只是漏了参日——这个一生也不太有机会踏入皇城城门的人。”
奈涅将头从茶杯上挪开,又一次定在方静秋脸上:“是因为他吗?你喜欢他?”
“不。”短促却够坚定的回答:“我只是……我只是在皇城活不下去而已。”
“活不下去?”奈涅的笑容有些荒谬,好像自己听到的是惊天笑话:“我是大庆国君,沉日大陆的最高主宰。我在这里,我要你做我的皇后与我共掌大庆万里河山,你却对我说,你在皇城活不下去。”
“奈涅。”她叫出他的名字,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我从前也有想过留在你身边,哪怕做一辈子的陪读。可是哥哥,我现在更想杀了你。方家和占星一族三百多人日日在我梦中流连,他们要我杀了你。”
“父债子还,最是正当不过。是吗?哥哥。”方静秋抬眸。
“父债子还啊!”奈涅的眼睛在一瞬间变得清明,伸了个懒腰坐直身子,回复到国君的完美姿态:“你都知道了。我早该料到的。”
方静秋移步走到奈涅面前,痴痴看着面前男子的俊美容颜,伸手为他合拢素白绸衣。半晌,颤着身子,小心有谨慎地在奈涅额上烙下一个吻:“夜深了,哥哥早点回宫休息。”
言罢,方静秋毅然决然站起身,径自开门离去。房门开合,吱吱呀呀的声音像是亘古流传下来的歌。而合上门的霎那,她分明听见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打了几个圈儿,发出“骨碌骨碌”的声响。
那是一粒算不上多大的碎银,更是横亘十年的爱恨情长。
她放不下的不仅是三百条人命刻骨的仇恨,还有十年的相守相伴的温馨。
放不下,又舍不得,走到这一步,她所能做的唯一决定,只剩下逃。不用讲公平,她已经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词,叫做公平。
爱与恨的倾轧中没有公平。谁先情动,谁更情深,谁便更有万劫不复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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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皇帝的圣旨下达,闻喜县主改封闻喜翁主,赐婚藩王参日,并钦定为藩王正妃,王妃之号无人可剥夺。
消息传到参日耳中之时,他正和方静秋坐在马车上,四周仍有一些送行的人,却不在像前一次那样规模浩大。他抓起方静秋的手,笑一笑还是孩子一样的阳光,仿佛整个世界的暖,都被他藏在了身上。
方静秋想,自此偏居一隅,自此岁月静长,偏远而宁静的小地方,会是她一生的归宿,也将成就她的安稳与梦想。
可惜故事走着走着,走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