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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泽调查饕餮兽多日,也不知他是不是清楚这一桩传奇里的相爱相杀。没错,方静秋与奈涅,是一对相爱相杀的恋人。
其实这个词我一贯不爱用也不爱听,潜意识里,我是觉得这样的人多半是心里有病的。天底下多的是人少年落魄,多的是人在落魄时遇见了贵人,然而那贵人是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俊俏异性的几率委实是和乌鸦身上长了凤凰羽毛一样低得可怜。
遇见了这样的贵人,在报恩时选择以身相许也就显得格外自然。更何况奈涅不仅相貌堂堂龙章凤仪,且在作为一国太子之时对方静秋柔情脉脉体贴有加。
这样的男子,即便身负大任不得不在宫里宫外娶上几位夫人,也仍然会有无数女子位置倾心。
然方静秋在对方爱意绵绵自己也情谊深深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放手,而这不过是因为她放不下十余年前的恩仇。
轻吁了一口气,我闭上眼,手指在胸口花了一个“卍”字,再次连通了方静秋的心门。
仍是开满荼蘼的宫墙,仍是拈花垂泪的姑娘。只是姑娘身后满栽番石榴的院子里忽然站起一个玄衣少年。少年行为算不上规整,举止投足间满是浪荡子的不羁。他满不在乎地拍着身上的草叶,嘴里哼着欢快歌谣。方静秋听见有人在唱歌,抬手擦了擦眼角泪滴,而后快速向马车方向走去。
玄衣少年功夫极好,一霎那便堵在了她的身前。方静秋低着头敛着眉,眼角余光扫到少年衣服上的螭龙纹,双手相叠屈了屈膝:“见过藩王。”
“你知道我是谁?”少年瞪大了眼睛,嘴角笑容十足惊喜:“我都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
肃穆钟声由远及近,城墙外五里处的塔楼上撞钟的和尚好似站在夕阳里面。方静秋用她困倦的,还残了些泪花的眼睛看着参日:“因为宫中除了皇上之外不会有男子穿得如此富贵,而你不是皇上。”
缓了缓,又将手上的花捧起来:“王爷如果想讨皇上开心不妨送些荼蘼过去,皇上爱极了这种花。”
“我才不会。”参日语气轻蔑:“只有那些地位低贱的下人才会挖空心思讨人欢心,我和他们可不是一类人。”
方静秋轻笑着摇头。
“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参日皱眉,丹凤眼微挑,做足了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姿态。
“王爷地位尊贵,自然说什么都是对的。”方静秋收回手,又福了一福:“宫门即将关了,民女得先走一步。”
“哎!”见她果真离开,参日忙忙叫住方静秋:“你叫什么名字?”
方静秋回眸嫣然:“有缘自会相识。”
大庆王室历来人丁兴旺,就拿奈涅的父亲来说,他是第八子,有七个哥哥九个弟弟。而在皇家,人丁越是兴旺,为了东宫的争斗就会越加血腥。依然以奈涅的父亲为例,他踏着长兄幼弟的尸骸一路登上帝位。登基大典上站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三岁的老十七。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自己亲身经历了这么一番血腥斗争,奈涅的父亲相对从前的君王来说勤俭很多,宫中只有后妃一十八人,其中又只有四人为他生下了儿子。加之奈涅是嫡子,为人谦恭有礼文武兼备,早早便被封作太子当然,皇家的事情是不会因条件的变化而变质,除去在幼年时候便被自请出宫的母亲带去藩地的参日,奈涅的另外一双兄弟,均是未及弱冠便丢了性命。
在这样的情况下,参日的言谈举止间还透着一股傲气,也算是个人才。方静秋放下车帘,声色清冷:“去方府。”
月余,天气渐暖,朝堂渐暗。奈涅颁了新政,奖励耕织重视农桑,又精简了赋税手续,发布了一系列稳民心定国局的政令。是以这时候他的皇位虽说不上固若金汤,但好歹是稳住了。
方静秋将闻喜县主的府邸给空了,搬回了方家老宅。托奈涅的福,这宅子虽然空了十年,但因为有人看顾的原因,倒也算不上破旧。只是这宅子里毕竟有过一场血腥屠戮,偶尔午夜梦回,方静秋总能在静谧中联想起八岁那年宅子里四处飘荡的血腥气息。
那些夜晚她会环着双膝缩在被子里,好像一床被子就能把她和这屋子分隔开来一般。她紧咬着下唇,一边痛着一边任由心里那个叫做仇恨的种子疯长。
是的,她恨一个人,在她爱着他的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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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大庆的疆土几乎等于整个沉日大陆,大庆的国都也自然是大陆中数一数二的繁华地带。而这繁华城池之中又有一处清净地,离皇宫不过五里的塔楼。
据传,塔楼是大庆开国君主为他的妃子所建。那妃子生得清理无双,性子温婉贤惠,在开国君主刚刚起兵之时便追随在他左右。后来他终于做了一国之君,却因为种种缘故,赐了她个贤妃的名位却成年成月的不去见她一面。
听说那女子情痴得很,并不愿相信她的夫君是嫌弃她年老色衰比不上那些刚入宫的二八少女。她喜静,忠于佛法,没日没夜地抄写佛经为他祈福,以至于最后一口血吐在了暗黄的经书上。
史书记载,贤妃呕血的消息传到君主耳朵里的时候,君主正陪着镇国公家的女儿听曲儿,拖了一个多时辰才赶过去。也不知贤妃那样子是不是太过憔悴叫君主看着心里愧疚,君主“视贤妃日薄西山之态,既惊且惧,思及旧情,以致涕泪涟涟”。
方静秋每次看到这一段记载的时候都会觉得奇怪。若是君主对贤妃有情,怎能做到数年如一日的对她不闻不问?可若是他对贤妃无情,又何至于在见了她病态的时候涕泪涟涟,并在她病故之后修起这九重宝塔?
塔楼钟声一日九响,每一响都是被人遗忘的乱世情长。
因为夜里实在睡得不安稳,方静秋带了丫鬟水墨前往塔楼祈福求签。楼中师傅看了那支签过后眉头紧锁,光溜溜的脑袋亮亮的,仿佛能映出水墨的脸来。
“下下签么?”方静秋见着师傅的纠结模样,开口问道。
“算不上。”师傅直接将签扔回签筒中:“这签有些诡异,施主看了很容易心生郁结。老衲便送施主一句诗好了,其中真意,还望施主好好参悟。”
“诗句?”
“好去莫回头。”
揣着那句莫名其妙的好去莫回头,方静秋觉得自己的心有些不安宁。抬头看了看天,国都的位置偏北,云层稀薄,天空总是澄蓝如洗。水墨是进宫之后奈涅送给她的小丫鬟,在她搬出宫之前一直没有出过宫门。因而每每方静秋带她来到街上,她都爱东看看西看看。
方静秋立在一个出售湘妃竹伞的摊位前,透过密密麻麻的商品间隙瞧见对面的水墨正沉浸在一堆奇形怪状的面具之中。她嘴角微挑,在脸上挂上一张粉色面纱,丢下一粒碎银便撑伞走远。
脚步匆匆,她生怕水墨会跟上来。面纱因人行走速度的加快也不断浮动,好似有大风呼啸一般。
人流拥挤,摩肩接踵。她换了方向拐进一条小巷,整条巷子灰扑扑的,时不时可以看见地上堆着几片断瓦。墙壁上的石灰早已剥落,惬意生长的青苔更为这巷子平添了几分苍凉。
脚下一绊,她险些跌倒。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绊着了自己,面前的杂物堆忽然被推开,钻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来。大汉眼神浑浊,浑身散着酒与汗的浊臭。方静秋有些不自在,道了声抱歉便向巷子深处走去。
裙角却被人扯住,方静秋回头,那大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诈精明,脸上也浮出猥琐的笑:“看姑娘这一身打扮,不是住在这巷子里的女人吧?”
“放开!”方静秋厉声呵斥。
大汉的脸上笑容越发猥琐,露出的一口牙齿却还算洁白:“姑娘是不是这巷子里的姑娘?”
“我再说一遍,放开!”音调变冷,方静秋收起了湘妃竹的油纸伞抵在地上。
大汉却狠狠一拽,方静秋借着油纸伞才堪堪站稳脚跟。她心中又气又急,手法一转,油纸伞朝着大汉的手狠狠敲了下去。
“性子泼辣,这一点倒是喝着巷子理得女人有几分相像。”大汉舔了舔嘴角,手却半点儿也没有松开:“只是巷子里的女人穿得没有你好看,长得……来,把面纱揭下来给爷瞧瞧。”
方静秋也有些慌了,十余年身居宫中成日与奈涅相伴,身边常见的宫女太监又都是极温顺的人。倒叫她忘了宫墙之外的师姐也有着数不清的肮脏与误会。咬了咬牙,方静秋又一次抬起了油纸伞,狠狠向那大汉身上戳去。
那大汉却不似常人,一只手继续拽着方静秋的裙子,另一只手却接住了方静秋的攻击。一晃一拉,他的手已经碰到了方静秋的细腻的手心。
“姑娘的皮肤很嫩呢!”大汉调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