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封家书雪片般自西疆飞抵柏城,李父在信中旁敲侧击,处处提醒着李君同李家的家业不能落在外人手里。李父的担忧不无道理,毕竟,他大小老婆虽有四五个,却统共只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李君同还有一个弟弟,小他三天。他那弟弟长得虎头虎脑,活泼好动,一个不如意便摔摔打打动手动脚,乍看去,还算是继承了李父的武将之风。
那孩子自六岁起便立志要继承他父亲的衣钵,十岁便挑遍了柏城的大小武馆。李父虽是爱极那孩子的剽悍之风,却也为他的毛躁好斗而烦心不已。一番思索,李父将他的幼子送进了一所颇有名望的少林寺中带发修行,希望能借此去去他身上的逼人煞气。
少林寺的修行果真有效,六年后,那孩子乖巧的地跪倒在李父面前,言谈举止皆是温和知礼,却叫李父哭笑不得——那孩子剃了个光头,说是六年佛寺清修,自己一朝顿悟,甘愿后半生粗茶淡饭,伴青灯古佛,做闲散僧人。
所以李父潜意识里觉得,若是李君同还闹出个什么出家修行或是没有子嗣的事情,他在朝堂之上巍巍立了百十载的李家,便就此绝后了。
李君同自然是理解父亲的心意,然而在他看来,长姐身上也淌着李家的血。若是父亲实在不愿将家业交到一个外姓人手中,叫长姐的孩儿随了母姓,也不是不可以的。
他自幼见惯了高宅之中勾心斗角的女子,他知道他的兄弟姐妹经历了怎样的艰难才终于长大。他一直记得那个小小的婴孩是如何的从芳姨娘手中飞出,又如何的落在他面前,然后连哭都没来得及便在他面前咽了气。
所以在遇见林月见之前,他虽是穿梭于万花丛中,却从来不愿与朵朵娇花有过深的牵扯,更不愿像别的公子少爷一般将自己看对眼了的姑娘娶进门。他这一生只愿与一人相依相伴,那个人,叫做林月见。
李君同原本是觉得,孩子的事情往往是看天意而不是看人品。就好比科考的成绩往往看卷面上的回答是否与卷本一致而不是看考生的回答是多么地有新意。只是他忽略了一点,科考的考卷是由阅卷人品评,他在被动。可是生孩子这件事看的是双方的硬性条件,虽不是十足十的主观问题但好歹给了他一个研究问题的余地。
他自然是不愿当着林月见的面提出这个问题的。恰好林月见又染了风寒,他请来柏城最擅长为女子诊治的郎中。郎中隔了一层薄薄软纱为林月见诊病,原本志在必得的脸上慢慢现出一片愁云惨淡。
治风寒的药方才刚刚开好,李君同拉着五十岁上下的郎中出了房门,躲进州刺史府里鲜有人迹的角落:“先生诊出来的结果如何?”
那先生眉间的皱纹被挤得更深,半晌,郎中抬起头,“多年间夫人是不是一直在食用药物?”
李君同点点头:“我家夫人自幼落了咳疾,多年间四处求医问药,也一直没能根治了。”
“问题便是出现在这治病的药上。”郎中笃定:“你可还留着药方?若是有,拿来给我瞧瞧。”
“先生可是看出了什么端倪?”李君同问:“那些药方不是我领着她开的,所以,她那一些药方,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也罢。”郎中微微叹息:“或许是命定如此,大人,夫人从前的那些药里面,恐怕有一味红花。”
李君同千算万算,终究没算出来他是个无子命格。一对黄鹂自二人面前掠过,半晌,李君同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递到郎中手里:“今日这些话你从来没有说过,我也从来没有听过。”
郎中将金子收进手里,面上谦恭得紧:“小的明白。”
李君同以为,林月见的身子虚,怀上孩子定然不会那样简单。却不防她的身子虚到了根本不会有孩子的地步。心思沉郁地在院子里立了会儿,李君同踱着步子慢悠悠晃回卧房里。
林月见喝了药刚刚睡下,他看着她透着病色的脸,一时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此后又两月,皇城传来消息,苏以归双喜临门,被提升为三品翰林的同时,张玉婉为他添了个大胖小子。两年间李君同几乎不曾在林月见面前提起过苏以归这三个字,即便他知道,林月见与苏以归之间,一直有着书信往来。
那一日他办完公务,像平常一样转出州刺史府,去城中一处传说颇为灵验的送子观音庙进香。一跪二拜三叩首,他进了香转身回眸,却对上林月见清明的一双眼。他看着她,一时慌乱起来,不知道该要如何解释自己的作为。直等到林月见扭头远去,他才像是惊醒一般,飞也似地跑出了门外。
门外是深深长巷,他跟着远处奔跑向前的林月见,也是一路狂奔。却不防心跳渐渐快起来,他停下步子,一只手扶墙,一只手捂着心口。终于眼前一黑,一个趔趄栽了下去。
意识沉睡之前,他恍惚听到一声悲切的呼唤:“君同!”
他昏了三天,再醒来时,床边不仅站着林月见,还坐着他早在十日前便弃了泗洪吃斋礼佛清闲日子前往柏城的母亲。
“娘。”他张了张口,发出的声音嘶哑无比,林月见将一旁斟好的茶水递到他手中。他接过茶水,望了望林月见,又望了望母亲,旋即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茶杯重被塞进林月见手里,他恢复了一些的嗓子重新开口:“月见,你领着其他人先下去,我有话要同母亲讲。”
房门渐渐被关上,李母走到床边坐下,狠狠戳了戳李君同的脑袋:“大夫一直告诫你不要大喜大悲,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吓得邻近几个州县的亲友纷纷请了假来探你。”言罢,又望了望门外:“你此次犯病,可是为了她?”
“她哪儿能有那样的本事?我这还不是被你和老爷子逼的。你们二人成日里有事没事就写些家书来催我为你们俩生个孙子,可我一时半会儿又拿不出那么个孩子,一来二去干着急,再加上日头烈烈,自然就容易犯病。”李君同拿出贯有的笑容,言谈间将话锋推到了李父李母这一边。
李母笑了笑:“倒知道偏袒人。”却又起身将李君同松垮垮的发冠束紧了,低声说道:还算整齐“只是你这夫人不孕的消息传得大江南北尽人皆知,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大江南北?!”李君同惊讶问道:“你听谁说的?”
“我听谁说的不重要,君同,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好好将祖辈攒下来的家业拿稳当!”李母说得语重心长:“你也晓得,我这几年独住泗洪,府上的事情便是我有心插手却也是鞭长莫及。你若还是对家里的事情不上心,你爹未必会将家业交给你!”
“母亲这么精明,也会有鞭长莫及的时候?”李君同却只是戏谑地笑了一笑:“有母亲在,儿子不信李家的家业会落在别人手里。”
“你当真不知?”李母似是难以置信:“那姓黎的小子小你五岁,却巴巴地娶了你孀居的长姐,你当真看不出其中缘由?”
李君同一只手撑着头:“母亲,儿子累了。你再说下去,我会头痛。”
李母却不愿就这样善罢甘休,捉了他支头的手,字字句句说得恳切至极:“你幼时不愿随父亲习武,是娘亲帮在你周旋;你少时生出周游列国的念头,是娘亲给了你银钱。你长到这么大,娘从没强求过你什么。你若想要与林月见长相厮守,娘也无话可说。只是君同,你好歹得给爹娘留个念想。”
“什么念想?”李君同仍旧揣着明白装糊涂:“李家钱庄我一直都有照看。”
李母回过身去出了门,半晌,捧着个雕花木盒进来。李君同在她期盼的目光中打开了木盒,盒中却只放了一本画册。缓缓将画册拿起,李君同迟疑地看了李母一眼,又埋下头将画册翻开。每翻开一页,他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李母却对李君同面上的不悦视而不见,嘴角笑意渐深:“娘来之前便想好了,林月见虽与你拜过天地,却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算不得你真真正正的妻子。更何况她那不明不白的出身摆在那儿,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你的。你且看看这画册中的女子,她们无一不是出自世家大族,样貌品行也是一等一的好。若是你看中当中的哪位姑娘了,我立即修书给你父亲,要他告了假亲自带你上门前去求娶!”
“呵~”李君同轻笑一声,手中画册倏尔落下,顺着锦被光滑的缎面滑到了床脚:“你方才说不论我与月见如何,你都无话可说。”
李母怔了怔,低下身将画册捡起:“娘又不是要你休了她。”她手指在画册的封面上来回摩挲:“你只需要多一位能为你留下血脉的妻子。至于林月见,你若不想她受委屈,将她安置在别原子钟时时作陪便是。”
“就像父亲对桂姨娘一样?”李君同又是一声冷笑:“母亲不是不知父亲自请前去西疆镇边的原因,难道母亲想要一生落得和父亲一个下场?”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母亲可还记得那一年芳姨娘两个月大的女儿是怎样在我面前摔得个粉碎的?你有可知我看着她母女二人先后惨死,到底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