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见怔了许久,手上锦帕掩住丹唇,眼底一片潋滟波光。却不防李君同的唇再次落了下来。不同于前一次的浅尝辄止,他将她禁锢在怀中,额头与她相抵,纤长的睫毛触着她的眼睑,旋即握住她执锦帕的手,唇齿下压,一寸寸碾过她的唇,并不顾忌这归元山下,犹有游人如帜。
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渐渐紊乱,他眼带迷离,压得低低的声音满是诱惑:“月见,你是我的。”
林月见猛地推开李君同,原本雪白俏丽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她的右手高高扬起,分明是想要给他一个响亮耳光。而他却如先前一般捉住她的手,脸上的笑意只深不浅:“夫人好端端地怎么又生气了?乖,为夫带你去放纸鸢。”
“流氓。”林月见又羞又恼,用尽了力气想从李君同手里挣脱,不防他忽然拉起她,在放着纸鸢的人群中小跑起来。
一路上李君同频频回头,见林月见脸上的羞恼之色渐渐换成了动人笑涡,他停下步子随地坐下,手轻轻一拽,林月见便落进了他怀里。
“你很高兴。”李君同对上林月见带笑的眸子,说得笃定。
林月见并不忸怩,点了点头:“许久没这么疯跑过,觉得很痛快。”
良久无话,林月见不动声色地挪到一旁坐下,手却任由李君同牵着。抬头便能见到纸鸢在空中盘旋,五彩斑斓的颜色,明明载着人世的期盼祷告,却偏偏扶摇而上,像是要直直飞上九重天。
李君同闭上眼,四月的阳光落在脸上,温暖而柔和。林月见看着他,忽然开口问道:“成亲三月,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他睁开双眼,打量着面前的窈窕女子,柔柔笑开:“怎么会失望?你嫁给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可是……”林月见歉疚开口:“他……”
“他?”李君同打断她的话:“月见莫不是要给我讲一则久远的故事?那样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不愿意再听你讲。”他忽地伸出手遮在林月见眼前:“月见,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黑暗。”林月见如实作答。
“现在呢?”李君同慢慢加宽五指的距离。
“光。”她答。
李君同摇了摇头,一只手把周遭的物景全部指了个遍:“天空,树木,来往行人,浮沉纸鸢,还有我和我这一双手,都被你忽略了。”他一声叹息,又浅浅笑起:“你对这么多的东西都视而不见,却偏偏看见了光,不过是因为你刚刚走过一段黑暗路途。月见,你对他的感情,亦不过如此。若是重来一次,若是出现在你孤苦伶仃的岁月里的那一个人不是苏以归,你可还会对他念念不忘?”
林月见并不作答,双眸暗垂似在深深思索,李君同好似并不急于得到答案,安静的坐在一旁。一个扛着纸鸢架子的中年男人忽然走过来,看了看坐在草地上的两人,朴实的脸上挂起憨厚笑容:“这位相公要买纸鸢么?我家的纸鸢做得轻巧,很容易就能飞高的!”
李君同朝他的架子上望了一眼,红橙黄绿蓝靛紫色,各色的纸鸢累成一摞,身上的背篓则装满了线盘。
见二人似乎不为所动,那中年男人从将纸鸢放在地上一阵挑拣,拣出个色彩艳丽地递到二人面前:“双飞燕的图案,吉祥。”
李君同拿过纸鸢,掏出零碎银钱递给那中年人,似是自言自语般喃喃低语:“双飞燕……”他笑得有些灿,将纸鸢拿到林月见眼前晃了晃:“往来双飞燕,独向有情人。这只纸鸢还算应景,是不是?”
林月见眼底终于漾起点点笑意,似嗔似恼:“做戏也不晓得做足些,这里放纸鸢的人大多是你府上的下人。怎么,当我不认识?”
“夫人总是这样当面拆为夫的台,可知道为夫心里很不好受?”李君同眨眼笑道,好看的眉目因为林月见的回答而生出星星点点的光。他将纸鸢线盘递给她:“本该在清明与你一起来放纸鸢,把从前的晦气统统放走。奈何那些天你不让我出门,月见,今儿个我们一起将它放上天,从此你我都不再回头看,好么?”
林月见不答话,给纸鸢牵上了线,良久,吩咐李君同道:“不是说要放纸鸢?怎么不过来帮忙?”
东南风微微吹起,李君同举起风筝,待林月见跑得足够远,高举着的手放下,纸鸢便悠悠上了天。一旁扮作路人的小厮默默凑上头来:“夫人怎么说?”
“有希望。”李君同瞅了瞅很快冲上云霄的“双飞燕”,又问道:“剪刀都带来了么?”
“在呢。”小厮从怀中掏出一把剪刀,刀柄上缠了红线,正是闺阁女子做女工的必备品。他看接过那把剪刀,对着天空剪了两刀,脸上的笑意更深,分明是志在必得的意味。
柏城风俗,清明节踏青之时,应携了纸鸢去空阔处放飞,待手中线用尽,则将线剪断。纸鸢随风而去,意味着晦气随风而逝。
李君同把话说得那么明了,无非是在暗示林月见,苏以归与她之间的种种牵绊,无异于牵线的人与纸鸢,只要中间那根将两人连在一起的线断了,一切便都能归于最初。
从此,各有各的家业,各有各的一生。
半个多时辰过去,林月见早已将线盘递到了李君同手上。李君同将剪刀拿起,招呼了林月见:“我要将线剪断了,你要不要过来看一眼?”
林月见跳跃着走近,从他手中将剪刀拿过:“让我自己来。”
她说,让我自己来。手上一轻,再抬头,李君同已然看不清那只纸鸢的身影。
“你说它会飞去什么地方?”她问。
“什么地方都好。”李君同答:“只是不要再回来。”
“不会再回来。”她面色苍苍。
故事看到这里我不免有些困顿,可是林月见还在我身边同我一起观看那诗句化出的故事。我想,既然连故事的主人公都能够耐着性子去琢磨许多年前的自己那些深深浅浅的心思,我作为一个围观者,自然不能离席。否则依林月见的别扭性子,指不定我还没走出客栈门,她的长剑便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这么想并非没有依据,三十年后的林月见早已今非昔比。自她成功凝魂变作形魅,她时时穿着黑衣握着长剑,冷不丁见了株桃树还要挖出来搬去柏城,这样的所作所为,实在符合所谓女汉子的定义。
正开着小差,林月见冷幽幽的声音滑进耳朵里:“仙子看不下去了么?”
我瞅了一眼她雪白雪白的脸孔和灰黑灰黑的衣裳以及手中那把烙了魔宫印记的剑,实在不知道若是惹她不高兴了会给这家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小客栈带了怎样的麻烦。于是我点了点头:“主要是李君同在这些记叙当中掺杂了他自己的所思所想,而这些所思所想受了你强大精神力的干扰,一会儿现出他的心思一会儿现出你的心事。我这个围观的路人,切换视角切换得很辛苦。”
“原来如此。”她浅浅笑道:“那要如火如荼能让你不受我精神力的干扰?”
我望了望窗外,寂远寥廓的天上白云朵朵:“你这样,你一会儿就当在看别人的故事,不要去向当初的自己想了些什么,好好的感受李君同的心意。”
她清冷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挣扎,“好。”她说。
我与林月见再次看向那手帕上如烟雾般飘渺的久远图景,景中已是先皇帝二十九年。
介于中间丢失的那两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我一无所知。因此,我看着李君同竟然跪在送子观音面前磕头,觉得很是惊奇。
按理,求子的不都是女子么?
李君同的面孔虽是柔了点儿,声音虽是细了点儿,然而他颈上生了喉结胸前一望无垠,确确实实是个男儿郎。
如此,便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想要个孩儿。再往深层次里想了去,沉日大陆上层出不穷的早婚早育戏码,往往是在上一辈的种种威逼利诱之下出现。如此我们能得出另一个结论:李君同的父母亲想要一个孙儿。
介于两年前李君同求娶林月见的动静实在太大,常年镇守西疆的李父想不知道这一事情都不行。而李母近年虽是偏安西南小城泗洪吃斋念佛,却也从走南闯北的货担郎口中听说了自家儿子的所作所为。
李父年轻时候也曾万花丛中过,加之林月见在上层文人当中的口碑不俗,他捎给李君同的书信当中也就没有那样多的责备,表示只要儿子欢喜女子清白,两情相悦又结得连理,实在是一桩美事。
李母虽是从心底里嫌弃这媳妇的背景出生,奈何儿子夫君都还觉得心满意足,在频频千万柏城骚扰过几回之后,也就只好不了了之。
可是年月一久,李父李母反倒渐渐不愿承认这个儿媳了。原因在那则古老的训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林月见与李君同成婚的第三年,她的肚子,仍旧丝毫动静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