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想,原来在我面前一贯慈爱的母亲,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狠毒面貌。”李君同不顾李母刹那间变得煞白的脸,悠悠言说:“我喜欢月见,很喜欢。母亲,你知道理由吗?”
李母神色苍茫,抬起头对上李君同的眼睛很有些不知所措的慌张意思:“你说她在鲁国时救过你的命。”
李君同眸光一沉:“母亲果然对儿子不够了解,这理由我拿去骗人骗己,却不防将精明的母亲也骗着了。或者说,在母亲眼中,喜欢一个人这样的事情也应当像身前的璎珞嵌了三颗绿松石两颗红玛瑙一样清楚么?”
一旁药炉“咕噜”作响,李君同的声音浸在如蝶药香里清冽异常:“我至今也不知道我爱上月见的确切缘由。我只记得鲁国十里桃林花开灼灼绿叶蓁蓁,众人都围在汉白玉高台边上希求一睹圣女风华,我却愣在一边看着她笑。母亲,当我把她捧在手心的时候,我觉得这里,”他顿了话语,抬起手指向自己的心口:“不再疼。”
“君同……”李母眼里闪烁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没能包住,扑簌簌流了满面。她上前抱住李君同:“你以为,娘十月怀胎地把你生下来,便不再顾念你的心情了么?那一年你才七岁,却帮着娘编了个天大的谎话。你昏迷的那三天娘一直手足无措,我盼着你醒过来,却又害怕你醒过来。我还记得那一天门边又响起开锁的声音,我以为是身边的丫鬟送饭过来,却不料打开门,站着一个瘦弱苍白的你。那时候你抬起头,空空的眼睛皲裂的唇,你说:有野心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李母已然泣不成声,一句话里掺了三五声呜咽:“娘以为……以为你说出了实话。”她又仰起头,李君同的素色蚊帐顶依然绣着岁寒三友:“可是你说了假话,娘也不见得那么高兴。”
李君同拨开李母颤巍巍晃在他眼前的步摇:“母子连心。母亲,你为我想一想。那些个女子再美再好,入不得我的眼,就自然不该与我有缘。你若将她们强堆在我身边,不过平白里生出许多是非。若是她们生出的是非够烦够乱,将我气得一病不起,母亲便得不偿失了。”
“又瞎说!”李母横了眉角说道,“左不过我先依了你便是。”
门外传来“哐当”声响,应是有人不小心碰着了房门。李母莫敢眼角的泪正了正神色,拿出平日里的威严声音:“谁在外头?”
“回母亲,月见想起夫君的药一早拿在卧房里熬了,特地将清洗干净的药匙药碗送过来。”是林月见柔柔的声音。
“进来吧。”李母仍旧端了架子,李君同却快速地将床脚的画册捡起来,藏在了棉被底下。
林月见捧着白瓷的汤药器皿进屋,将药炉里头的浓稠药汁倾了一碗。待到碗中的药降到适宜温度,林月见却端着碗走到了李母身前:“母亲许久没有见过夫君,定是十分想念。若是母亲愿意,这一碗汤药,还请母亲监督夫君饮下。”
李母接过瓷碗,喂了李君同两口,又将瓷碗递回到林月见手中:“规矩比起前两年来倒长进不少。君同是你的夫君,以后好生照顾着他。”言罢,匆匆看了一眼便走出门去。
李君同看着林月见端起药碗,立时换了欢欣的嘴脸:“从前只有我喂娘子吃药,今儿个轮到娘子伺候我。这样一想,不禁有点儿激动。”
林月见却扶了扶他垫在身后的一众锦被:“你还敢激动。就不怕激动过头又犯起心绞痛?”半晌,见他只扬着张脸笑,便弃了药匙直接将剩下的小半碗儿药灌进了他嘴里。
待到碗底只见得到细微药末,林月见将碗推开:“我听说,母亲想要为你娶亲。”
“你听谁说的?”李君同拉住林月见的手:“莫不是方才躲在屋外听了许久的墙角?”
林月见的脸红了一红,换了只手把药丸放在一旁的小柜台上:“谁愿意偷听你的谈话?”她将李君同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分明是体贴无比的动作,却不防桃花眼微挑,看向了完全暴露在大众视线之中的画册。
林月见捡起画册翻了翻,赞叹道:“啧啧啧,还全是美人儿。母亲为儿子办事果然很靠谱。”
“是么?”李君同眉角一颤:“我也觉得。”
林月见将画册放在李君同身枕边:“既然你这么满意这些姑娘,不妨把她们都娶回来好了。我和你成亲比较早,算起来她们应该都管我叫姐姐。如果你不介意,便将自己的行程交给我安排。如此,谁想接近你我便收谁半枚金铢。”
李君同看了眼画册:“你收金铢作甚?”
“攒钱。”
“攒钱作甚?”
林月见虚了虚桃花眼:“攒够了钱,我便把你一脚踹了!”
“娘子忒心狠。”李君同作委屈状,手上动作却利落,一勾一拉间便牢牢将林月见揽进了怀里:“我不过是嘴上说说过过瘾,你便生出抛弃我的意思。可不得叫我往后说话做事都战战兢兢?”
林月见嘴角的笑容越发得意:“谁叫你养我养得那么散漫?”
李君同:“……”
总之这场心绞痛是李君同一生之中来得最合适宜的一次,他借着这场病打消了李父李母为他重娶夫人的心思。更因着这场病,林月见不再追究他上送子观音庙上香的事情。
只是李君同心里明白,林月见怕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他停了此前为求子嗣而做的种种迷信非迷信行为,甚至在路上遇见邻居家萌蠢萌蠢的小孩也不再加以逗弄。
他怕她伤心。
更怕她为事实的真相伤心,在她不属于他的那六年,她的饮食起居,均是苏以归在照料。诚然,作为苏以归知根知底的好友,他自然不会傻到去怀疑那红花是苏以归特意下的。毕竟月见一直气血不足,而少量的红花实质上有着活血的作用。
月见之所以会为红花所伤,想来是红花在体内堆积多年,一来二去,变成了穿肠毒药。
他从不放心她一人前去问医,每次她说起哪一位郎中的好,他便会提前去给那郎中打好招呼。叮嘱郎中若是林月见因子嗣问题而上门问医,无论自己诊出何种结果,都只回答是夫人身子太过虚弱。
转瞬天已经一寸一寸地转了凉,秋风一日狠过一日,直吹得柏城的桃叶堆满了街头巷尾。李君同忙完公事吃过晚饭,喜欢拖着林月见上街溜达。
却不想溜达了两三年,在这样一个叶落飘飘风吹萧萧的傍晚遇见了阔别两年的苏以归。
倒不是说他不待见这位老友。毕竟,背着林月见的时候,李君同也偶尔写几封信给苏以归。只是现下这境况,让他不得不生出一种具有普世意义的担忧。毕竟苏以归和林月见曾有旧情,虽则这旧情里多多少少有些师徒间的关心爱护,却也不乏男女之间的缱绻暧昧。李君同左思右想,觉得自己有必要做好防范,时刻准备好冷水以备不时之需。
远远看到苏以归的第一眼,李君同其实是想挽了林月见绕过那条街的。无奈秋日的大道上虽有数不清的落叶随风乱舞,却难得有几个悠闲的人。
李君同还没来得及圈着林月见转身,苏以归醇厚的声音便响在了耳边:“君同,月儿,好久不见。”
李君同的心里当即就炸了毛,觉得月儿这两个字连他都没有叫过,苏以归却说的那样轻松,实在是有失他身为林月见夫君的身份。
于是他牵了林月见大步上前,脸上挂起随心适意的笑:“以归是什么时候回到柏城这边来了?也不提醒着我一声,我都没能够叫我这夫人安排一桌酒菜为你接接风。”言罢,手放到林月见头上,温温柔柔地拍了她的头。
苏以归自是一笑,垂了眼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一时寂静,只秋风过时掀起树梢层层黄叶发出簌簌声响,林月见眉目微动,唇齿开合间声音温软而迷离:“师傅。”
李君同抿着唇,将林月见搂紧了些:“你身子弱,今儿个风大。”又抬起脸对着苏以归笑:“今儿个天色已晚,看以归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怕是刚到柏城不久。不如以归今夜便去我府上住下,多年不见,我倒也想同你叙叙旧。”
林月见仰起头,略带不解的望了望李君同,倏尔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去笑得娇俏。
“那便打扰了。”苏以归缓缓答道,目光看向林月见,纷飞叶子不合时宜的飘下,恰好落在林月见头上。苏以归伸出手,像是习惯性地想要去拍为她拈那叶子,却又在目光触及到林月见高高盘起的发髻时将手顿在了空中。
他的声音微微慌乱,嘴角的笑意怎么看都很勉强:“月见看起来比从前丰腴很多,想是君同照料地很仔细吧。这两年,多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