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见立在那儿,扶他的动作慢了下来。她看着他的眼睛,干净纯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她的倩影。她忽地将头高高抬起,碧蓝天幕上恰好浮着三四只色彩艳丽的纸鸢,她桃花眼里漾出丝丝暖意:“儿童放学归来早,忙称东风放纸鸢。你看,多好的图景。”
“你喜欢?”李君同偏头问道。
她将眼神收回来:“也算不上喜欢,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罢了。”
而他偏偏注意到了她的眼底一片阴霾。
两人寻了一处小客栈歇下,林月见几番提起要带他去看看郎中确定伤势,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给推脱了。
无奈之下,林月见向店家讨了一方热毛巾为他擦净碾入肌肤之中的细碎石砾。她的动作分明极轻极柔,李君同却还是轻轻叫唤着,仿佛伤处的皮肤真是对疼痛敏感至极一般。
林月见居高临下看着他,手中的毛巾扔进一旁的小盆里:“你既然这样怕疼,我还是为你请一位郎中来,免得你一声一声地叫着,让人听着心烦。”
而他对上她微带羞恼的一张脸,撇了撇嘴,正经道:“不疼了。”半晌,又笑眯眯看着她:“”你确定是心烦而不是心疼?
她扑哧一声笑开,若有所思一般上下打量着李君同:“你对大夫这样忌讳,莫不是有什么不可说的隐疾?”
李君同确实是有隐疾,他的隐疾落在七岁那年的盛夏。那一日,草木恹恹乱蝉嘶鸣,他看着他的娘亲与当时最得父亲宠爱的芳姨娘起了争执,争执之间两人拉拉扯扯,芳姨娘手中三个月大的婴孩飞向空中,最后落在他的面前,小小襁褓内一片血肉模糊。
他蹑手蹑脚上前,面色比书房里的宣纸还要白,他掀起襁褓的一角,片刻前还活泼圆润的婴儿在转瞬之间破碎支离。他吓得动也不敢动,待到一脸痛色的芳姨娘将他一脚踢开,方才惊叫一声,从血淋淋的现实中晕倒过去。
再醒来时,眼里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绣了岁寒三友的蚊帐顶,他轻轻咳了一声,立马有人掀帘而来,自幼服侍他的小童喃喃念道:“菩萨保佑,少爷您可算醒过来了!”
他却想起自己那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小妹破碎支离的脸。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哑着声音问那小童:“你可知,现下夫人在何处?”
小童的面色有些犹豫,思量许久,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两日前芳姨娘的小小姐出了意外,老爷吩咐说,在你醒来之前,夫人必不许跨出卧房半步。”
七岁的他低下头思量许久,半晌缩回被子里,对小童说:“你传出口风,就说我已经醒过来了。 ”
李君是同李府的长子嫡孙,多年以来老爷虽是宠爱几位姨娘,到底也没冷落他。不出他所料,半个时辰前父亲带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芳姨娘赶到他的房里,而他躲在锦被之下,小小的身子不住颤抖。
父亲纸鸢拉开被子的一个角,他露出一张明显受到惊吓的脸见了父亲,眼泪扑簌簌流下。
“那一日你在假山后头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告诉爹爹。爹爹在这里,没人敢伤害你。”父亲宽慰的声音落在而里,他想起母亲推了芳姨娘一把,他想起婴儿直直向他飞来,他哆嗦着,颤颤开了口:“我什么也没听见!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从假山里出来,便看见妹妹飞过来,落在那一堆假山上,缓缓地滑了下去……还有血……好多好多的血……”
芳姨娘癫狂的冲上前来,眼泪一汪一汪淌着:“你胡说!分明是你额娘害死了我的孩子!你果然是她怀胎十月剩下的好儿子,在这样的关头也晓得说些棱模两可的话来袒护她!只是可怜我的女儿,她也是我怀胎十月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却不料生下来才三个月,便遭人毒手!”
他浑身抖得更厉害,汪汪泪眼对着芳姨娘,张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住了口。
李父只是注意到了他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温言宽慰到:“君同,看到什么便是什么,你将实话说出来,父亲还你那小妹一个公道,也还你额娘与芳姨娘一个公道。”
他耷拉着脑袋,双肩随着抽泣声上下耸动:“我听见芳姨娘说,从前武则天用亲生孩儿的血肉打败了王皇后……”适时停了讲述,他抬头看见父亲冷若冰霜的脸,歪着脖子天真问道:“爹爹,武则天是谁?”
那一场风波闹了大半个月,终究以芳姨娘被送出府结束。那一日芳姨娘提了行李走出李府,正巧遇见李君同外出看病回来。她瘦削的身子在夕阳下像一张薄薄地纸片。她看着他,目光复杂如锋利刀剑:“我真是想不到,最后输在你手里。”
她向前走了两步,李君同不由自主往娘亲的裙后躲去,却不防听见芳姨娘如同昏鸦一般的凄厉笑声:“你能躲得过么?你娘害了我的孩儿,你又害了我。你以为,你能躲得过么?”
娘亲的手掌适时抬起,正要落在芳姨娘小巧的瓜子脸上,却不防她一个转头朝门边石狮上撞去,鲜血染红石狮踩着幼狮的爪子,好似天边流霞:“你躲不过的。”芳姨娘的额头上鲜血如潺潺溪水般流出,惊得李君同胸闷气短,登时就晕了过去。
那一天,芳姨娘的确提到了武则天,然而语气却与李君同说的大不一样。她手环着婴儿,温柔骄傲地逗弄着:“昔日里武则天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逼得唐高宗废了王皇后。可我没她那么傻,用孩子拴住父亲的心,不是更好吗?”
李君同的心绞痛便是那样落下的。且多年来久治不愈,痛时也只能靠药物缓着。
他知道芳姨娘的无辜,可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演那样的一场戏。
因为他的娘亲能给他的庇佑,别人给不了。
就像他对林月见的执着迁就,乃是因为林月见带给他的欣喜与悸动,别人给不了。别人给不了,这一个能给的人,自然而然就成了唯一。
终究是李君同心细,嘱咐了先前赶车的人,说是等到天黑若他二人还未回府,便差人带了车马来寻。回到府中叫了大夫上门,李君同方才发现上午的那一跤,摔得委实不轻。尤其是右臂,看着虽是没什么大碍,实质上却动了筋骨,十天半月都拿不了笔。
李君同无奈,成日里对着各处收上来的公文发愁,发愁间看见林月见端茶递水的身影,便有了主意。
他邀林月见同他一起批阅公文。
林月见先是不愿,直言十六年来她的字句都落在诗词上,对公文什么的一窍不通。而他嘴上说着无碍,却又在下一秒捧着手臂叫疼。
林月见在他无耻的嘴脸下缴械投降,乖乖儿地坐在书案前。他说一句,她便写上一句。这样相敬如宾的日子,两人的感情说不上热络,可是李君同却觉得十分满足。
一晃便是两个月,李君同身上的大伤小伤已然好了个干净,可他却好似在林月见面前扮柔弱扮习惯了一般,迟迟不肯承认他的内伤外伤已然痊愈。
四月十九,观音会。林月见在大清早便上了归元寺进香。李君同招呼着屋内的小厮:“叫你准备好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么?”
小厮连连点头:“都妥了,只要老爷您一开口,归元寺外便会升起九十九只纸鸢。”
李君同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先带我去瞧瞧,不亲自检查一番,总是担心出岔子。”
小厮扑哧扑哧地笑:“爷哪里是放不下那些纸鸢!爷分明是想早些去见夫人。”
归元寺里,林月见上香跪拜三叩首,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可是之前的漫长等候,却耗去了整整一个时辰。李君同藏身于熙攘人群之中,眼睛却是从没离开过那抹黛色身影分毫。待看见林月见从蒲团上起身,李君同向候在一旁的众小厮递了脸色。
不过片刻,一只巨大的凰鸟纸鸢凌空而出,旋即,凰鸟周边出现各种各样花鸟造型的,底下的人看着,正是百鸟朝凰的局面。
他看着她的脸上绽出十七岁少女该有的明艳笑容,从人群中现出身来,将她拉往山下的空旷坡地:“九十九只纸鸢,你要哪一个?”
“这是你做的?”她讶然:“是不是近日过得太闲了,倒叫你有时间腾出心思做这些有的没的?”
“月见不喜欢?”他偏头看他,脸上现出委屈神色:“若是月见不喜欢,我叫人将它们一把火烧了便是。”
“别!”林月见慌忙打住他的话:“这么大的人了,还这样喜怒无常的。从前我若是看见你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定是不会随随便便与你成亲。”
“不与我成亲与谁成亲?恩?”他却忽然埋下头来,俊美的脸瞬间逼近,在她唇上落下蜻蜓点水一般的一个吻:“九十九只纸鸢,月见,忘了他,忘了过去六年的伤心难过,与我长长久久下去。”
【PS:不是故意加上这么一段宅斗戏码的,可是无奈脑洞开得太大,罪过啊罪过
最伤心是李君同的性子,相信我,在大纲里他其实是一等一的男神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