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见不再理会李君同的油腔滑调,埋下头,忽略掉来来往往的行人惊诧无比的目光。是了,皇城禁卫森严,一般人绝不敢在青天白日之下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更何况,骑马的人还成双成对不顾男女大防。
待走到荒凉破落的北城,李君同方才松了缰绳,他低下头,调笑一般看着怀中的人儿:“你不抬头看看周边的风景?八年了,皇城里也就这里还存着原本的样貌。”
林月见闻言抬头,一一入目的楼台高阁巷陌人家,渐渐与儿时记忆重叠。马儿懒悠悠迈着步子,李君同问她:“要不要下去走走?”
“嗯。”她的回应轻得不能再轻,却藏不住眼角眉梢那一份恻然。
“林家的旧宅子还在,年前我托人买了下来,你若愿意,重新住进里头,也是好的。”李君同将她从马上接下来,并肩走在北城古老的街道上。凉风乍起,路旁樟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掩住了李君同话中的一分犹疑。
“能重新看一眼已是难得,怎么还能要求更多。留在这里,不过触景伤情。我不会在林宅住下,也不会滞留皇城。左右,有天地为证,我已经是你的妻子,自然是夫唱妇随。”林月见自幼在这一片城区里长大,于她而言,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旧时相识。
脚步渐渐缓了下来,李君同喜不自胜:“你说的,可是自己的心里话?”
“自然是心里话。”林月见淡淡答到:“我素日里不拘惯了,可是《女则》《女训》也还是读过的。”
十年前的北城原本并不破败,十几户达官显贵住在此处,每日里前来拜访各家的人络绎不绝,倒也是一方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如果,没有那一场震惊朝野的“朱宋党争”,只怕北城繁华依旧,而林月见,也断然不会是现下模样。
当年,左右相明争暗斗,各自拉拢官僚大臣结成阵营,林月见的父亲与苏家一起投靠了颇有根基的左相朱如文,却不料右相宋祖德后来居上,借一场科考构陷了一出贿考贪污的戏码,并顺藤摸瓜挖出左相一派种种过错,终使得龙颜震怒,下令大力清查朝中官员。而林月见的父亲作为那一年科考的主考官,自然是首当其冲。
若是没有那一场争斗,林月见该会按着富贵官家小姐的路子长大,不知何为贫贱何为悲苦,也就不会,将苏以归看得重重的,重道,一定要时时刻刻伴在他左右才觉得心安。
推开阔别七年的林宅,宅子被打扫得干净,院子里的槐树又粗了些,枝干上挂着的那架秋千依稀还是离去时的模样。恍惚间想起她的额娘,她的额娘总是在她荡秋千时叮嘱她不要荡得太高,却又在她的央求声中无奈地推了她一把又一把。
秋千微微晃着,仿佛一直这样空空地晃了七年。林月见在那架秋千上坐下,左手抓着绳索看向李君同:“你肯费尽心思为我思量,我很感动。”
李君同便在阳光底下笑开,好看的眉眼含了太阳璀璨的光,牙齿雪贝一般洁白:“只要你开心,我做什么都没有关系。”又走到她身边,轻轻推起了秋千:“眼下我只能带你回到这里祭拜一下岳父岳母。有朝一日,我会找回他们的尸骨,葬在柏城。”
“那样,月见就不会觉得害怕了。你爱的人,都会在你身边。”他说。。
两日后李君同带着林月见回柏城,那一日正是苏以归大喜的日子。苏以归虽然并没有很高的官职,也并非常年在皇城安居,然而他的婚礼,仍是十足十的热闹。
这热闹自然有那许许多多文人骚客的功劳。
一路上山水迢迢,林月见听得最多的,也是苏以归的婚事。
是了,苏以归有着沉日大陆第一才子之称,他的婚礼,自有数不尽的风流人物前来相贺,又怎会冷清?
纵是心肠百般轮转,表现在面上,却也只是成日里拉起车帘,避了外界那些嘈杂响动。到贡水之时,苏以归的婚事已过去六七天。许是这话题谈得太久已不能叫人觉得新鲜,路上已经很少有人提及皇城前几日里那两场盛大的婚礼。
林月见一路上几乎没和人说过几句话,听见什么事儿,遇见什么人,她总是淡淡的,仿佛心不在焉,更像兴致缺缺。
她知道自己贸贸然嫁给李君同是一时冲动,她还暗地里希冀着这冲动能为李君同察觉。
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妻子心里住着别的男人,她想,李君同会很快休了她。
天边的骄阳缓缓洒下万道金光,即便隔了一个车帘,林月见也能感受到柏城的好春光。而柏城的好春光,自然是满城的桃花。
马车突然停下,李君同清洌的声音自车外传来:“月见,同我一道骑马走走如何?”
林月见微掀起车帘,细细打量着李君同,他今日难得地换了一件碧色衣衫,牵着马对她微微一笑,倒也有几分温润公子的模样。她歪着头:“你让我来驭马,我便同你共乘一骑。”
“你会骑马?”李君同讶然,“我怎么不曾听说过?”
“我确实不会骑马。”林月见坦诚:“可是这一次骑了之后,不就会了么?”
李君同看了看身旁高壮骏马,旋即抬起头,眸子里满满都是林月见歪着头的俏皮模样:“那好,我便随你一次。”
林月见在骑马这一项上没什么天赋,任是李君同在前头万般小心地为她安抚着马儿的情绪,马儿还是不甚欢喜地扬着蹄子四处乱转。
“你能低着头么?”林月见招呼着李君同:“你长得太高,我看不见路了。”
李君同只得悻悻地埋下脑袋,身子几乎要贴在马儿身上,便是这一俯,他从衣袖的间隙间看见林月见笑得一脸灿烂。
放佛多年前的初见,鲁国十里桃林,她仰起头,苏以归为她掸去落在发间的桃花花瓣,她也是这么笑。
却又不是这样的笑,他依稀能想起,那时她的笑,像是得到了珍贵礼物后的心满意足。而此时此刻,骑在马上的她粲然一笑,桃花眼里流转的,分明是骄傲。
什么事情值得如此骄傲呢?他想不透,却在此时,她那一双带笑的桃花眼对上了他的眼睛。她作势扬了扬马鞭:“你再偷看,小心我将你踢下马去!”
他却回之一笑:“有本事你踢一个试试?”
马儿的步伐越发凌乱,李君同眼看着烈马就要失蹄,手撑在马背上凌空一跃,转瞬间已坐在了林月见身后。他紧紧搂着她,骏马的步子仍是毫无章法,而林月见迷糊的眨了眨眼:“不是说好了我来驭马?”
“你呀!”他从她手中拿过马鞭,“像你这样驭马,只怕不出五里路,马儿就会狂奔起来,你我说不准会摔成什么模样。”他又顿了顿,狡黠笑道:“不过那样的好,你我共处险境,算不算得同命鸳鸯?”
她嘴角的笑意也一反常态地留在嘴角,正想要回他。不料远方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而来,恰恰撞上身下骏马的尾部,马儿自是受了惊,高高扬起前蹄,将二人甩下身去。
身体将要落下的那一霎,林月见闭紧了眼。却不想片刻之间身子被人推了一把,坠地也 不觉得疼痛。她惊慌起身,看着捂着心口躺在地上的李君同。他苍白着脸,额间细密汗珠层出不穷,指教人心里发憷。
“李公子!公子!”她慌忙扶起他,远方肇事的马车见撞了人,一番察看之后竟然调转了马头远去。“君同,君同,李君同……”她心下茫然,抬头只见得道边的桃花开得悠然:“李君同,你若死在这儿了。我便摘一枝最美的桃花戴了,去柏城找一户有钱人家嫁了!”
“你……咳咳……好生绝情!”李君同睁开眼,却不料这一睁眼便见着林月见红通通的一双眼,眼底的笑意便隐了去:“月见,我是骗你的。”
他握着她的手,像是安抚一般:“好歹我也曾纵马四方,这么轻轻地一摔,不碍事的。”
她的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便是你摔坏了也没关系,左右我还是个女儿身,换了名姓,轻轻易易便可另寻个好男儿成亲。”
“你不会。”他看着她,眼神笃定:“嫁给我已是这样为难,遑论他人?”
扶着他起了身,林月见垂了眼眸:“你既知道我的心意还娶了我,不觉得不值么?”
“不会。”他摇了摇头,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来:“和你那师傅比,我的诗文造诣的确低了点儿。只是有一点我比他强,”他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不如怜取眼前人,我比他更懂得珍惜。”
“以归为人别扭,文人该有的不该有的习气,他统统留着。”他勾起她的下巴,无比轻佻的动作偏带了正经神情:“自古帝王的梦想不过是江山美人两不相负,我不是帝王,不会有手握万里江山的一日。所以,我只要不负美人就好了。月见,忘了他,我会给你全新的生活。”
“那若是……”林月见颊上挽起迷人笑涡:“若是美人想要负了你呢?”
“这倒是个麻烦问题……”李君同若有所思,旋即痞痞一笑:“那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好了,美人心软,经不起我这般折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