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铁上,肖文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身处高中时代的教室,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正唾沫横飞地讲解着一道函数应用题。时令正当盛夏,教室里的破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卷动了本就燥热不堪的空气。
肖文远疲惫不堪地坐在后排座位上,困意一阵阵地向着他涌来。他早已听得云里雾里,数学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话声,也渐渐变得迷蒙不清。此时,他就恨不得好好打个盹,与这些抽象的数学符号老死不相往来。
“已知f(x)=2x cosx,g(x)=sin2x,那么两个函数的交点x1的取值范围是……”
肖文远索性昏昏沉沉地趴倒在课桌上,任由难于上青天的数学问题在自己耳边狂轰滥炸。
“肖文远,回答问题!”数学老师的河东狮吼早已练得出神入化,肖文远的耳膜都差点儿被他震碎。
肖文远晃悠着身子勉强站定,直面着数学老师的“灵魂拷问”:“我问你,x1的取值范围是多少?”
“我……”肖文远支支吾吾地吐出几个字,“王老师,我不知道……”
数学老师哪有情面可讲。他重重地拍了拍讲台,指着肖文远的鼻子大声训道:“肖文远,上数学课你也敢睡觉!给我站后边儿去,立刻马上!!!”
“我去!——”肖文远霎时从梦里惊醒,眼前依旧是人声嘈杂的高铁车厢,正对着他的那台液晶电视机滚动播报着国内外热点新闻——一切,重归现实。
“据《今日头条》报道,EDG战队有望获得本年度世界赛区前三甲,皆时向世界第一发起冲击……”播音员的声音并没有吸引肖文远的注意。他斜靠在座椅上,望向窗外迅速后退的广袤原野,心里正回顾着自己过来的人生。
一直以来,肖文远在同龄人之间就是个例外,换句话讲,是某些老师口中彻彻底底的“差生”。小时候,当别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古今中外无不知晓时,他只懂得整天坐在电视机前看《熊出没》。等到上了初中,他迷上了小说,不顾老师一而再再而三的批评,在上课之余大翻特翻手里的花边杂志。要说这喜欢小说的人日后都是个作家的料,可肖文远依旧是个例外——他的作文水平和小学生没有区别。高中时,他的成绩持续低迷,数学和物理常常在不及格的边缘挣扎……
命运,似乎从来不太眷顾他。等到高考的时候,他本是信心满满地写完试卷准备第一个冲出考场,可没想到激动过度碰翻了开了盖的矿泉水瓶。
答题卡湿透了,他的大学梦也就此完了。无奈之下,他选择了参军,希望在两年兵役后找份稳定的工作。谁料想,正值退役关头,Y国又到边境上挑起事端,这一回,自个儿着实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这条烂命都差点没保住。
“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倒霉啊……”肖文远无力地自言自语,他感到自己在无法逆转的霉运面前是何等渺小——渺小到连奋力抗争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被人生的长河裹挟着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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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呆立了多久,肖文远自知想这些东西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索性拿起了手机胡乱刷着。一个个小视频接二连三地在他的眼前跳动,肖文远麻木地跟随着视频中的人放声大笑。
“先生,麻烦把脚收一收,好吗?”一个悦耳动听的女声在肖文远耳边悄然响起,肖文远一惊,不由得放下了手机,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姑娘。她戴着一顶白色的鸭舌帽,披肩的乌发下是一张洁白精致的脸庞。虽然天蓝色的口罩把她的嘴唇捂得严严实实,虽然一袭黑色的大衣将她完美的身材罩得朦胧难辨,但肖文远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种普通美女难以拥有的天生丽质。她越过肖文远的双脚,径直坐在肖文远身旁,捧着一本装饰奇特的书入神地读了起来。
“挺不错的姑娘——这回可得和她搭讪搭讪。”肖文远心里是这样想着,手上却依旧拿起了手机准备刷视频。
“先生,方便认识一下吗?”未等他开口,姑娘倒先发话了。
“嗯……行吧。”肖文远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得有些猝不及防。他连忙收起播放着搞笑视频的手机,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番军装,扶正帽子,方望向她的脸颊。
那姑娘正看着他的沙漠色军大衣,见他匆忙之下整理好了军装,才低声问道:“你是从部队退役的?”
“是的。”想起自己因伤被迫提前退役,肖文远有些尴尬。他挠着头,半开玩笑地说:“只不过,是因为负伤被提前赶出去的。”
姑娘浅浅地笑了,两人自然而然攀谈了起来。肖文远把自己的部队生活和战斗经历告诉了她,说到激烈处不忘添油加醋,把他自己的表现夸大得无比英勇。他的语气时而激昂,时而低沉,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在说到Y军的坦克是如何残酷地击杀身边的战友时,他的眼里涌出了泪花;在讲到我方的武装直升机是怎样以绝对的火力优势将Y军打得抱头鼠窜时,他的眉目间又闪烁着不惧一切来犯之敌的坚毅。
姑娘自始至终耐心地倾听着,只有当他动情颇深时才简单地附和两句。
“……所以,我就这样办理了退伍手续,昨天刚刚出院,今天就得去上岗了。”肖文远冗长的话终于结束。姑娘见状,小声地问了一句:“所以,肖先生,您还思念那些牺牲的战友吗?”
“思念总是有的。”肖文远的喉结微微耸动了,可以看得出,此刻的他早已感动于曾经的那段热血军旅生涯,“只不过,他们把宝贵的生命奉献给了祖国的边疆。所谓“大好河山,寸步不让”,他们的鲜血没有白流,祖国和人民更永远不会忘记!”
……
一晃几个小时匆匆过去,在高谈阔论中,肖文远得知,这姑娘恰好和自己同行,都是在洪都西站下高铁。他试探性地询问了她的联系方式,没想到人家倒挺爽快,直接报出了电话号码。不过,在问到她的身世阅历时,她却脸色一变,闭口不言。肖文远只好尴尬地岔开话题,缓解陡然僵硬的气氛。
“旅客朋友们,洪都西站就要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准备好健康码、行程码,祝您旅途愉快。”广播在不经意间响起,姑娘闻讯,收起手中的书,就欲动身离开。
肖文远见状,礼貌地说道:“姑娘,和你聊了这么久,我很开心。不同于我们这些庸俗的手机控,你是一个真正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那么,咱们就下次再见吧。”
“嗯,再见。”姑娘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来不及看上肖文远一眼,“肖先生,下次见面,希望你不要再称呼我“姑娘”了。”
“为什么?”肖文远被她一说反倒一头雾水。
“我叫王芷玥。”话音刚落,姑娘撩了撩披肩的乌发,抬头对着肖文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浅浅地笑着。她缓缓摘下了口罩,顿时,一张清秀动人、精致玲珑的脸庞完完全全展现在肖文远面前。
如返璞归真般的自然之美一般,肖文远被她的面容深深地震撼了。没想到,在这繁忙尘世间,竟有如此纯真洁净的姑娘。“这就是未被俗世污染的美吗……”他一遍遍地想着,小心脏早就砰砰跳了起来——那一瞬间,他甚至感到自己快要恋爱了,以至于王芷玥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时他才渐渐缓过神来,拿起手机和行李走下了高铁。
但是,肖文远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命运将在不久后被彻彻底底地改变,而改变的背后,正与这位王小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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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都,位于Z国东南一隅,是江州省最大的城市,位居全国二线。它是一片红色热土,我军的军旗曾在这里升起;它是一座文化古城,唐代诗人王勃曾在此写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古名句;它更是一座动感都市,因近年来的飞速发展荣获“东方芝加哥”的美称。
对于初来乍到的肖文远而言,“热情”是洪都最明显的特质。由于身居南方,侵彻北部平原的冷空气在这里早已是强弩之末。当首都的人们裹着大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时,这儿的人们可以在暖阳下尽情舒展着身子骨,这儿的树木更是常年青翠欲滴。因此,洪都人大都自带着火一般的热情,不管你来自何方,他们都把你当做自己的好兄弟一样盛情款待。
肖文远跟着高德地图走出了高铁站,准备搭乘地铁前往招聘单位报到。在前往地铁站的路上,一阵洪亮的吆喝声夹杂着拍打锅底的“咣咣”响传进了他的耳朵。寻声望去,在大街的一个拐角处,赫然摆着一座敞亮的露天红舞台,舞台上,一个身穿皮夹克的秃顶中年男子左手拿着乌黑透亮的皮鞋,右手端着一个沉甸甸的平底锅,一面抄起皮鞋使劲儿拍打着锅底,一面大声喊着:
“这位帅哥要来两对。祝贺你一路发发发,发到钞票一沓沓!拿的是大哥大,开的是奔驰宝马,进的是酒家,吃的是王八,喝的是娃哈哈,抽的是大中华。身边的女孩个个十七八,个个长得像阿诗玛……”
一语终了,围观的人群中迸发处激烈的掌声。有几个阿姨甚至忍不住尖叫了起来,大喊道“皮鞋哥,我是你的偶像!”
肖文远好奇地凑了过去,本想只是瞅一瞅这哥们儿究竟在干啥,可源源不断涌来的围观群众早就把舞台挤得水泄不通。
肖文远试图抽出身子,可推搡的人群早就断了他的去路。无奈之下,他只好顺着疯狂尖叫的人们一步步挪到舞台前方,匆忙之下,胸前的大红花不知被哪个冒失的家伙一把扯掉。当他艰难地弯下腰去捡拾它时,却不料身旁一个小伙子没站稳脚跟滑倒在他身上。“哐当”一声,肖文远摔了一个狗啃泥,透绿的军帽也染上了一层土灰。
“大家别挤了!”肖文远绝望地大喊道,可是无人理会他的话。疯狂的人群依旧如波涛般向前涌来。
那“皮鞋哥”察觉到了肖文远的动静,他举起搁在一边的话筒,大声说道:“大家别往前走了,有人被挤倒了!”
他的话似有魔力一般,之前推搡着往前涌的人群顿时停下了脚步,舞台旁几个不停尖叫的大妈,此时也纷纷安静了下来。
肖文远直起身子,从地上捡起脏兮兮的军帽和红花,对着“皮鞋哥”连声道谢。
“不用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话说回来,没有你们军人的努力,我们的幸福生活又从何谈起?从这点讲,我还得好好儿对你说声谢谢呢!”皮鞋哥走下舞台,拍了拍肖文远的肩膀,郑重地说道。
“皮鞋哥真帅!”
“这才是我们该追的偶像!”
人群再次沸腾了。
肖文远辞别皮鞋哥,从夹缝中开出一条道,继续踏上了旅途。一路上,他默默地想着:这儿的人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