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啊——”瞎眼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那两个窟窿很别扭地牵动了一下子,接着说:“那些个秃驴杂毛只会故弄玄虚,收财敛色,却有几个是真心向道的?就连他们自个炼的那些什么狗屁的大罗金丹也是骗人的,全他妈的是穿肠烂肚的毒药!
我于是又还了俗,回了家,在家里皓首穷经钻故纸堆三十多年,家里人都很高兴,他们都以为我要研习学问考取功名,但他们又怎知我心中的所思所想?凡尘间的功名利禄又怎及得上“长生”二字的诱惑?
我只是希望从前人的籍中能够发现关于长生的蛛丝马迹,但是我错了,那些书籍古文中记载的全是一些凭空臆想出来的东西,那些穷酸腐儒为吃饱喝足,或为博人眼球独辟蹊径搜肠剐肚故意编造出来的,我恨这些人,浪费了我三十多年的时间!
在这三十年里,我看着我的妻子由美娇娘变成苍头老妪,看着我的儿女从懵懂无知到生儿育女,
我更害怕了,我不敢照镜子,我怕发现那里面的苍颜白发会吓坏我自己,我也不敢出门去,我怕别人看到我的老态龙钟而心生怜悯,我终日浑浑噩噩,满心思都是怎样才能不死,
终于,我妻子受不了岁月的侵蚀,死了,她死时哭着要见我一面,但我又怎么能又怎么敢去见她?
想想我是愧对她的,想我自追求长生以来,漫漫几十年,我没有与她再同过房,甚至在最后的三十几年时间里,我们虽然生活在一个院子里,我从未与她见面!
她一个人操持着整个家业,抚育幼儿,待伺双亲,不能不说她真的很是贤慧,我甚至觉得:就算给她立个牌坊也难以酬谢她对这个家做出的贡献!
但是我害怕见她,害怕从她的身上看到我的衰老,害怕从她身上闻到那种腐朽将要倒毙的死气,在茫然痛苦与恐惧绝望之中,我亲手挖去了自己的眼睛,亲手用竹筷刺聋了我的双耳,又废掉了我的嗅觉,
又用滚水废掉了自己的味觉,佛经里不是常说: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方得大自在吗?我要试一试,
但是,纵然在失去如此多的代价,我仍然感到我在逐渐的衰老,我于是又离开了家,这一次我自己也知道,今生今世我永远不能再回到这个家了,
我站在那座生我养我的大宅子前,蹉跎了一天一夜,最终我还是离开了那里,
我在路上走,不分昼夜,也许是诸天神佛听到了我不分昼夜的虔诚祈祷,也许是我冥冥之间的命中注定,我撞上了一个人,一个很奇怪很奇怪的人,他对我说了很多话,我虽然听不见,但我却知道他在跟我说什么,
他给了我一根竹杖,让我自己去找一座门,然后等在那里,等到九九归一纯阴之时,会有一场大造化在等着我,这个大造化就是长生。
我拄着那个人给我的拐杖,走过了很多门,但它们都不是我要找的门,我不停得找,不停得找,我无法知道哪一天是九九归一纯阴之时,也无法去找人打听,
直到我走进了一片连绵不断的雨中,我顶着遍天的雨水一直向前走,雨一直下,越来越大,有时候我甚至感觉自己已经是身在水中,终于我觉得我走不动了,这时候我心中有个声音告诉我,我找到那扇门了,于是我停了下来。”
我听见瞎眼老人说到他走进连绵不断的雨中时心里不由的一惊,看着外面天上如注的雨水有些出神,又听到他说感觉到自己仿佛身在水中,又不由想起土山上那磅礴如实质的大雨,我觉得我似乎与事情本来的真相愈来愈近,我凝神静气,仔细倾听瞎眼老人已经变得极低的嗓音。
“我坐在地上,感受着冰冷的雨水浇在我身上,我冷的浑身发抖,我害怕再这样下去我会被这雨水淋死,但长生的欲望使我心甘情愿的这般坐下去,
就这样不知停了多时间,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恐惧,甚至超越了我对死的恐惧,那是一种在你面前天崩地裂,日毁月坠,仿佛整个世界都要颠倒反复,
在那一刻,我听到了一声声的吼叫,我确信不是幻觉,我感觉到似乎有千军万马在我身前呼号怒喊,我感觉到凛冽的杀意沁人骨髓,我感觉到一种来自数以千年以来积攒起来的悲怆,我感觉到觉难以释怀的不甘不屈与无奈无助,
就这样过了很长时期,我终于等到天地平复,雨停云收日出,我忽然感觉到一股暖暖的光照在我身上,直照到我的心里,我的骨髓里,我觉的我原本已经苍老腐朽的身体又恢复了生机,我以为我终于获得长生!
但是,我在以后漫长的生命里我发现,我并不是真正的长生,而是我老的比较缓慢,人间岁月如梭,而我则是把几十年当成一天来过,我又开始痛苦绝望,因为时间过的再慢但终究有到头的那一刻,
于是我又开始不停寻找,寻找我上次曾经找到过的门,我想再一次经历上次的事情,哪怕再活上六百年也是好的,
回想我这一辈子,一直都在追,追那条可以长生的道,追的很辛苦,也很快乐,我经历了别人没有经历的过程,体会着别人体会不到的快乐,
你是这里的主人,如果我猜的不错,你应该姓“某”,你叫某人?某事?还是某什么?
其实不管你叫什么,你应该不会阻止我去那扇门那里吧?”
他说完就侧着耳朵做出一幅倾听状,脸上让人恐惧的表情居然生出了一幅认真像。
我心里好象外面漫天雨水一样混乱,这个瞎眼老人又聋又瞎,说我是此间主人倒不稀奇,估计他不管遇到谁都会这样说,但他是怎么知道我姓“某”?而且听他话里的意思:他在其漫长的生命中曾经遇上不止一位姓“某”的人,某人某事某东西?难道我的先辈们都有针对某个特定事物的名称?而到了我这一代,就随便起了个“某某”来凑数?
“你同意了?那谢谢你,我要到那扇里关乎我今后命运的门那边去了。”瞎眼老人对我躬了躬腰,转过伸手扶住门框,迈过门槛,走到雨地里去,如注的雨水打在他几乎全秃了的脑袋上起了一层水雾,又浇遍了他的全身,他手里的翠竹杖在地上轻轻的敲着,发出“笃笃”的响声,慢慢越走越远,消失在漫天的雨雾之中。
我突然打了个冷战,一个人眼不能视物,耳不能听声,鼻不能嗅味,嘴不能辨酸甜苦辣咸,这样的长生还有什么意义?和山上的石头有什么区别?
难道人生在世,不应该如百舸争流,各领风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