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邓英邓郎中回府,一身风尘,面色凝重,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
新帝祭祖,天色异常,忽现乌云,遮天蔽日。司天监推算,是有乱党祸国,当以根除。
今上派遣御史大夫彻查逆党,一时人心惶惶。
“我与太子也有些牵连,又是前左相的门生,只要陛下想,叫那几位抠出几条毛病,无中生有岂不容易?”邓郎中身形修长,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双鬓已生发华,他放下妻子沏好的茶,再看了眼垂目的女儿,叹了口气,“娘子你早些做好打算,我倒是无妨。”
当今御史是个精通律法的老人,在陛下只是淮南王世子的时候做过事,后来升职进入中央,荣升为御史大夫,为人狠厉,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皇亲贵族,只要触犯了法律,到了他手上,都要丢掉性命。他手下有个徒弟,继承了他的行事风格,变本加厉,可轻易把清白之人推进黄河。今上初继位,就死了一大片人,其中不乏逆党,但更多是知情不报和稀泥的小官员。如此,这朝廷上下又有几个可以活着?
朝廷已经被清洗了一次,血流成河,上天能不蔽日?
邓英也只能在胸中抱怨。
邓府的人本就稀少,邓夫人准备了一些家财赠与手下,有事就算作遣散费,无事便算成犒劳的赏钱。她本想要告诉自家夫君,当今皇后与她是闺阁好友,也留下了几分薄面。但是连皇后娘家平平无奇的兄弟也被派往严寒的西北抵御胡人,白白送死,自己这个无关轻重的熟人,能留下几条小命就不错了。
能在暴风骤雨下苟延残喘,已是大幸。
直到沾衣在布庄收到了一封信件。
邓夫人打开书信的一瞬间,忽然往后一仰,幸亏沾衣和琼玉飞速上前扶住。邓夫人明明只有四十余岁,却是有了形销骨立的味道。她虚着握住琼玉的手臂,颤着声,对着沾衣道:“今日就出发,你一定要护住小姐,一定要把小姐送到长安公主手里。”最后一字落下,已经是泣涕如雨。她抬起袖子拭尽泪珠,哑着嗓子悲泣,“圣人不仁,圣人不仁啊!”
沾衣捡起掉落在冰冷地砖上的信纸,只看几行,一股子杀气腾腾燃起。她瞪着眼,望着邓夫人,“夫人不一起走吗?”
邓夫人纤细的身子晃了晃,“絮儿没了我还有你,你带着我,护不住你自己啊,我一个没了多少阳寿的人怎么陪着她过下去。我陪着夫君吧,他一个人孤单得很。”
皇后觐见皇上,得知前.太.子党贼心未死,多次煽动.民众,现在要把和前太子有牵连的官员全部审查一遍。说白了,又是一次大清洗。
此时的邓郎中已经被锁在了礼部,不久就要被扣上了反.党的帽子,只等着所谓的证据出来,像割韭菜一样抄家。
沾衣先是悄悄收拾好东西,然后以外出卖货的借口,骗着邓絮上了马车。
邓夫人舍不得女儿,在女儿要跨出门槛的时间,突然叫了声停。
“娘亲,怎么了?”邓絮迷惑地眨眼。
邓夫人含笑,双眼温和,她顿了一下,最后轻启薄唇,“多玩会儿,也记得给娘带些东西。比如喜膳坊糕饼,酥果巷的干果,折月阁的首饰不错,你再替我挑两件,还有……”
邓夫人说得太多,邓絮聚集精神一一记下,再次玩笑道,娘亲爱吃零嘴。
转身离开的那一刻,邓絮抬手捂住口鼻打了个哈欠,说话带着鼻音,“娘亲照顾好自己,不久之后我就回来。”
邓府干净,没什么名贵的植物,邓絮和沾衣出门的一路上,除了常青树的青绿,也没见到其他什么鲜艳的颜色。脚踩大院门槛的那一刻,邓絮突然停住,像个木人一样立在门口。
沾衣在后方推了推邓絮,细声询问,“小姐怎么了,可是忘了什么?”
“没什么。”邓絮的声音低低的,话音落下,她迈步向前,背后大门关闭的嘎吱声和铜锁撞击大门的声音荡悠着,同水的涟漪一样,渐渐地,化了。
“驾——”马匹迈步,车窗晃悠,昏暗的一隅内,邓絮慢慢地复述娘亲交代的东西,询问沾衣自己是否记得清楚?
“小姐为什么要记得这么清楚?有沾衣就可以了。”沾衣笑道。
邓絮想要努力勾起唇角,唇角最后还是垮了,她泪眼婆娑,喉中火烧火燎,“我怕以后听不到娘亲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