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悬空,虫鸟退避。
池畔粉荷绽放,绿叶油油,颇有精神气。
一蓝衣窄袖人悬笔片刻,手腕松弛,未曾下笔,只呆呆望着刺目阳光下的荷花池。
黄色竹制笔杆下,白色笔毛过渡为粉,摇摇欲坠,轻轻一晃,滴落宣纸上,晕染开来,中间是粉,四周是无色水的褶皱。
夏日炎热,这水渍干了,提笔人才搁下毛笔于砚台。一声清响后,踱步离开桌台至另一边,扶栏而立。
夏风本热,穿过荷花池染了清凉,撩起蓝衣人鬓边的发丝。但也掀起了桌案上未压紧的荷花图,那风流写意的荷花图抖呀抖,叶上的水珠似要滚落,叶下的水波也似在晃荡。
啪嗒!
桌上毛笔滚落于地。
蓝衣人转身,柳眉杏眼未有波澜,平静如镜。她蹲下,伸手捏住还在滚动的笔杆,又起身扯回半个身子悬在半空的荷花图,用镇纸全压住其头腰。
此是邓絮。
此荷花图乃于清晨所绘画,故叶上有摇摇露珠,叶下有游动锦鲤的尾巴。
然已巳时,也只有一幅荷花图出世。亭下一角的箩筐里已然堆满了揉成一团的废纸,还有几个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这幅荷花图本要绘成多张,以观察破晓,晨露,初阳,烈阳,黄昏等多种环境下的模样,可惜一封已然被废纸压在底下的诀别信扰乱了邓絮心绪。
邓絮没什么本领,四书五经女德女戒于她而言是纸上牢骚,女工刺绣也是勉勉强强。她只跟着父母学了点书画,略有小成,且会自己摸索着读了写奇文怪书,闲暇之余自己动手绘就几张,叫沾衣到卖出去了,换得几本闲书几两吃食看看吃吃。
对着心上人,邓絮送了春柳黑羽燕子香包,被误以为是老鸹,调笑不吉利,于是气得拿出自己的绝活,又送了一幅春燕衔泥图,得了夸赞,这才气消。
从那以后,邓絮常常送上自家院里的景致小写意图。这叫对方清楚了自家一半布景,例如有几屋几舍,有何树何园。对方也常常按照图中情趣,题诗一首,自然工整,偶尔藏着谜语。
邓絮猜不出,便会约上对方,一探究竟,而后被哄得面红耳赤。邓絮也知对方喜古史,好杂文,年少时候曾随着亲人走南闯北,知晓一些风土人情,就跟着询问,几次下来知晓了不少新事。
以至于邓絮就会怀疑,这是不是梦?
的确是梦,是真切的梦。
梦碎难免撕心裂肺。
近日圣上有旨,淮南王同其他几位拜别国母的藩王速速离京回往封地,作为世子的李勘亦是。故邓絮看到此人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主动出击道:“远去别地,并不妨碍你我二人成婚。”
李勘摇了摇头,说,“怎会?”
过几日后,想不到以往逗弄她,逼她唤秩郎的男子,忽然送上数盒金银财宝,退还一叠书画,附上言真真情切切的悔过书,以谢食言之罪。
邓絮想,堂堂的世子殿下前前后后都是如此真诚,她一个五品小官的女儿,谈什么委屈。
若不是母亲的三分薄面,说不定只有书画退还给她。
再细细一想,邓絮只觉得,这几月十指可数的贴身相处,数十件往来书信,也是他在慢慢试探自己。
那老练的绵绵情话,老练的温文尔雅,应当是老练的情场高手手段。
于是乎,邓絮卖了金银珠宝,烧了书画信件,在母亲忧伤的目光下,潇洒地吃喝玩乐。
今日又受到一封书信,原来是尊贵的世子殿下已经起身离京,托属下给沾衣的。
“迫于父母期许,我与姑娘勉强相识,初见略有好感,便以礼相待。见佛寺一行,实乃母亲逼迫,骗得姑娘闺名。然在下仰慕姑娘为人丹青,并非男女之情,兼骑虎难下,便多言好语。如今见你坠入情网,我心惶恐,不敢道破惹母亲怪罪,又遇多年爱人,一时犹豫不决。世人庸俗难容断袖之情,我也想着迎娶姑娘进门,彼时必将真诚以待;但此事实属骗婚,爱人不喜,故赠予姑娘决绝信与决绝礼,再三请罪,恳请原谅。我知姑娘为有识之人也,世人不识汝雅,是为闺阁偏见,吾感同身受。来日必得有心郎……”
邓絮哭笑不得。
原来她一直是个外人。
邓絮拿起另一支毛笔,蘸上半干浓墨,在起了褶皱的地方压下,几笔挥下一个草书字。
笔画相连过于潦草,暂且认不出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