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张张合合的嘴唇好像渐渐没了声音。邓絮想说,父亲一直兢兢业业,从未想过陷害陛下。可……父亲真的什么也没做吗?邓絮忽然如坠寒窖。原先母亲给的希望,成了风中纸灯。
他面色如常,手抬起,忽然停在半空,最后拂开垂下的白纱,“依我拙见,你母女二人倒是无碍,邓郎中身在其位,凶多吉少。”
邓絮幡然醒悟,这人恐又要占什么便宜。可除了抓紧这人她还有什么去路,如今不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她接道:“大人神通广大,定有决策。我也已许了大人诺言,只要父母安康无恙,我……定无怨言。”
古往今来,男人无一不好美色。邓絮知道自己美貌,豆蔻之年因美貌被拐骗,入狱时因美貌多次受辱,如今总算是因为美色得了一回善果。
假善果又如何,怀柔之计又如何?总好过刀剑相逼罢。
大官见榻上女子一幅决绝的模样,垂目似有思索,但也不过一刹那。他给邓絮盖上被子,暂且不置可否,只是挑灯执笔饮茶去了。
茶水味清淡?,却飘进了人的心间。榻上的女人一时之间忘了俗事,回忆起十三岁的事儿来。
满月夜,他抓住一位少年的手,奔出囚人的铁笼子。
“渴了吗?”大官放下茶盏,瓷器落在木桌子上。邓絮脑海里面的手掌倏地化成眼前白色的床纱。
“多谢。”她的声音已经洪亮了许多。她费力侧过头,见到一身青衫便服的大官端着清茶走了过来,放在她身畔的小桌子上。他伸出胳膊扶起来邓絮,在后背垫了一个软软的枕头。
除了几位亲眷,倒是从未有人这样体贴过。
温热的茶水湿润了嘴唇,邓絮抿了两口,追问:“大人是答应了?”
“自然。”
胸膛被茶水温暖,她问道:“小女子能否有幸得到恩人姓名?”
大官放下剩余半杯水的茶盏。“在下姓范名勘……正巧我今日忙于政务,不得不留在此地,你若是还有什么不适,随时说来,憋着恐生事端。”
一时恍若隔梦。
也有人的名字是单字勘,却不知是不是这个大人的勘字。她紧紧盯着大官的面容,傻乎乎地问出疑惑,“大人为何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好,自然是图些什么。你记住今天的承诺便是了。”大官后退到案牍边坐下,桌上的确摆着厚厚一叠文书。烛光温暖,邓絮虽摸不着头脑,却一直盯着他批阅。
时光回转,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邓絮还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母亲常常抱着她坐在父亲的身畔,磨墨,研讨。那时候父亲的书房也是这样烛火温暖,母亲和她的影子合在一起,父亲影子的脸挨着母亲影子的头,她那时候想,要是三个人的头都挨在一起该有多好!于是跳下母亲的腿,按住起身的爹爹娘亲,自己站在他们的影子下面,顶着二人合在一起的影子,笑着大叫:“爹爹娘亲别乱动,快看地上的我们!”
父母的笑声犹在耳畔,恍恍惚惚中,已是黑甜的梦乡。
——
邓絮醒来的时候,牢房上面的格子里面,只有一点暗淡的光。母亲还在昏睡。她身体已经如常,甚至精神了不少。她踢下自己的鞋子,挨着母亲躺下。
这几日二人过得顺风顺水,除了洒扫送饭的狱卒,其他几个都不常见,往往是匆匆转了一圈就走。邓夫人的泪水渐渐干涸,换上了笑颜。二人相拥而眠的时候,再未闻到啜泣声了。
又是几日,那位大人再次巡查,直捣黄龙奔向最里面,走过的时候,黑袍的血腥味若隐若现。他们拖出来一个瘦弱的姑娘。
邓絮忽然想起来一个人,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可惜那人已是一捧净土,自掩风流。
她一点也不解恨,反倒是哀婉不绝。
那个瘦弱的姑娘,再也没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