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次上上下下阶梯,一切和进来的时异常相似,气味,墙壁,怒骂。时间好像倒流,落日再次升起。
迎接母女二人的,是大门后刺目却敞亮的天光。
此处空旷萧寂,不见行人;地上湿滑,偶有水渍;近处飞檐青瓦,滴落水珠。原是雨后破晴。
邓夫人收下一个陌生狱卒的吊钱包袱,荆钗布裙的二人携手鞠躬道谢。
那狱卒是个三十来岁的人,他笑眯眯地道:“邓大人稍后出狱,不过一刻。”他又把目光转向邓絮,“邓大人重礼守信,清正廉洁,果真善人善报。”
邓絮于秋风中一笑,额角发丝拂过眼眉,“父亲为人,小女子耳濡目染。”
邓夫人也笑道:“官爷亦是。”
狱卒转身进门后,几个小厮刷地一下跑过来,最前面的长得较为白净,他带着后面三个小厮拱手道:“小人乃长安公主手下,”说着端出一封书信和一块青色玉佩。邓夫人接下拆开,扫了两眼后,颔首道:“各位辛苦了,我定当与殿下感谢,再与我等候一人,便是真正圆满了。”
邓絮来来回回观察小厮,也没从这四人里面看出沾衣的影子来,不由得轻声询问:“我有一个伴伴,名唤沾衣,她怎得没来?”
前面白净的小厮答道:“小姐勿急,沾衣姑娘有事在身,特意嘱咐我等,不日再会。”
邓絮若有所思。
沉重木门缓缓打开,里面走出一个长须瘦骨的人,腰杆笔直,面无人色。
“郎君!”
“父亲!”
邓英拥住跌跌撞撞的妻子,眼角沁出泪珠,“受苦了。”他拍了拍妻子的背,抬首看见泪光盈盈的邓絮,眼角的眼泪滑落,“絮儿,对不住……”
——
京城宵禁已过,万籁俱寂,万家灯火只余零星几点。天牢外重兵把手,时不时有人巡逻过路。
她坐在远处屋檐上,纹丝不动地盯着天牢。
她偏了偏头,脑中几轮幻像破灭,只留得言情无情囚房一方。
天子牢笼,破绽难寻,倘若孤身一人,只是白白送死。
她又侧过身子,见躺在梁上的某人悠哉悠哉地哼着江南软绵的曲儿,只能叹气。
二人合力又如何,也还是白白送死。
“却不想姚某有一日也会成为干躺着睡觉的梁上君子。”躺在屋上某人坐起,他对着沾衣继续,“你这夜夜送信的,半夜合不上眼,已经是够累了,又在这寒霜瓦冷之处受冷风切割之苦唉。若不是我早知道入狱的是你小姐一家,我都要叹痴情女人最为可怕。”
沾衣并未回答,望着远处锁着千万人的笼子。
自二人于郊外切磋乘马之后,他总搞出些出格的事儿。例如沾衣刚到长安公主府邸之后,便生了嗜睡之病,逼出一身热汗,缠绵床榻,就是因为这人“好心”送了安眠排毒的药物。又例如这几日沾衣配合着送信送礼的时候,这人总爱半路劫持,二人不过几个回合,沾衣便身中怪毒任人宰割,有时身如软泥,有时身如铁石,有时候双目晴明,却聋哑无感……虽说沾衣少时走南闯北,见惯了各种龌龊人事,跨过了数次生死大坎,可也是真正怕他了。
幸亏只是闹着玩玩。这人言语上得了快活,就会马上送上解药,接着被沾衣穷追猛打。
他自称江湖一浪.荡游侠,姓名姚仁悯,乃是仁慈怜悯之意,系一位道长所赐。至于脸上的墨刑,纯属意外,但他懒得修复,只在关键时间带上人皮面具,以防不测。
姚仁悯凑过来,鼻子里的热气扑在沾衣颈窝里面。沾衣往后挪了挪,只听到姚仁悯用着一向玩世不恭的语气道:“你要是陪我去天下走一年,我可以助你救回他们——”
“你武功勉强,胜在阴险手段,连弄倒我你都有些吃力,这天牢里面看守众多,怕不容易。更何况殿下已经有了路子,贸然出手恐生事端。”沾衣冷冷地打断。
姚仁悯摊手,“这不就是了,连我无能为力,你这个小喽啰能翻起什么风浪。更何况有人已经给了路子,你我又何必喝西北风。”
此是深秋夜,西北风的确盛行,沾衣额角的碎发已经是肆意飞舞,脸颊冰冷。可沾衣一踏上京城的石砖,就忍不住去看看自家小姐,哪怕隔着万重高墙,远远地看上一眼,总好过什么也没有。
“每夜陪你躺上一个两个时辰,也算是过上二人世界了。”姚人悯又躺下,翘起了腿。
邓絮拍了拍衣服,站了起来,眼睛却还未离开天牢的灯火。她的身影高挑,此时身着窄袖黑衣,长发荡荡,与二人初见别无二致。这倒勾起了姚仁悯的回忆。
那时候的姑娘身手矫健,快步如风,伶牙俐齿,却急得满头大汗。
此时的姑娘仍然身手矫健,踏水无痕,却是寡言少语,眉目难起波澜。
沾衣道:“你倒是闲得发慌,夜夜跟着我,不累吗?”
“同你一样,昼伏夜出,已经成了一只夜猫子。”
“多谢你陪着我这只夜猫子。”话音落下,沾衣脚尖轻点,踏瓦离去,声音消失在夜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