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絮突然明白,那些女人断断续续哭声是怎么来的了。
她低眉颔首,在狱卒长无情的催促下前行,又刚好瞥见了几位或斜躺或端坐女囚。她们各个披头散发,躲在黑漆漆的角落里,身影恍惚,似人似鬼。
“停吧。”狱卒长的声音消失在空旷的牢房。隔着眼前的木栏,斜斜搭在墙壁上的一柱光,邓絮见到一个藏在黑影里,背着牢门斜躺在石榻上的女囚。
狱卒长打开牢笼,一把将她推了进去,又锁上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他将钥匙别在自己腰上,又抬眼看了一下呆立的邓絮。
“娘亲。”邓絮的声音细且颤抖。
石榻上的妇人未有动静。年轻的狱卒长迈腿后退,藏到阴影下,悄悄地盯着这一对母女。
牢房的味道并不好闻,有些阴凉,却比外面那些个刺鼻的味道好多了,所幸现在是深秋,雨水稀少,暂且不会发潮。邓絮见石榻上的女人没有动静,先是怀疑,再是惊恐。她猛然扑过去,跪在妇人身边空出来的石榻上,伸出发颤的指头,四指覆上妇人的额头。
触感温暖。妇人的鼻息缓慢,应该是睡着了。
邓絮呼出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转念一想,进来的时候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怎么睡得这么沉?
想起娘亲的病,连着近日变故,殚精竭虑,嗜睡也是正常。邓絮捂住眼睛,泪水打湿了手指,渗出指缝。片刻后,她抹去眼泪,轻轻摇晃着妇人单薄的肩膀。
昏暗中,妇人唔了一声,睁开一双惺忪凤眸,二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妇人挣扎起身,揽过邓絮的肩双双坐下,良久,哑着嗓子问:“为何又瘦了一圈?”
邓絮摇了摇头,咬唇咽下了泪水,“只是女儿思念母亲,日夜难眠。”
其实在每间牢房顶高的地方,都有个凳子大的格子连着外面的天光。这里的格子就在二人头顶,此刻刺眼的白光就打在靠近木栏的地上。白光形成的柱子里面,漂浮着细小的灰尘。
“好孩子……”她含着泪轻轻地在邓絮耳畔道:“我已经见到长安公主了,先忍忍,都会过去的。”
邓絮微驼着的背挺直了些许,再联系起来这一日接触到的奇怪事,眼中也燃起光亮。邓絮知道二人对话不可轻易暴露,便挨着母亲耳朵问:“沾衣为何没回来,长安殿下又是怎么说的?”
邓夫人眼底闪过惊讶,泪水滚落,缓缓道:“陛下已经定了你爹爹的罪,长安姨母前日入宫拜见求情。我早就被除了祖籍,算不得什么身份,着实棘手。沾衣性格烈,正配合姨母做事,要是见着你,早杀人闹翻了,故此不敢让她找你。”
安平公主和长安公主亲如同胞姊妹,于皇宫爬过树打过陀螺逗过兄长。邓夫人是已故安平公主的女儿,虽说因为一些事儿去了族谱,长安公主仍是邓夫人亲亲的姨母。
故此得到沾衣的求助后,长安公主顶着老朽之躯,借着作为长辈的面子,按照计划,连夜坐上马车奔往皇宫。
邓絮听娘亲娓娓道来,心中委屈和恐慌扫落大半,抓着邓夫人瘦细的手臂问起了父亲。
邓夫人性子和安平公主一样,伤春悲秋,因为嫁了邓英这一有心郎,才算爱笑。此刻听自己女儿温柔地唤着父亲,思及长安公主作为姨母的劝告,又是潸然泪下。
“依依啊,你要是听我劝告,同他合离,断了联系,你母女二人,何必受苦?”
邓夫人闺名依,姓曹,鲜少有人知道。邓英只唤她依娘,娘子。这声依依,也只她的母亲安平公主与姨母长安公主唤过。
“你父亲为人宽厚,他们定不会为难。”邓夫人柔声安慰。
邓絮听出母亲哭腔,又伸开臂膀环住母亲纤细的腰肢,埋下头,靠着母亲的温暖的身体,“一定会没事的。”
狱卒长见着母女腻歪,拧了拧眉头,渐渐失了兴趣,走动的时候腰上的钥匙碰撞,他伸手按住腰上钥匙串。他只是受人之托,照顾一下两条病秧子,也受另一人的托付,叫这些家眷长些记性。如此,他便睁只眼闭只眼,叫手底下的小崽子们开心一回吧。
邓夫人看着狱卒长瘦长的身影消失不见,忙弯身拥住女儿的头。她的唇靠在邓絮的耳畔,温暖的气息擦着东西的耳朵,吐出了担忧,“女儿啊,这是个吃人的地方。你我仗着有人打点相安无事,可是天高路远的,难免出些意外。那位带你进来的大人,是个见钱眼开的,她同你说了什么。”
邓絮颤了一颤,想起了狱卒长冰冷的语气,她抬起头看向母亲关切的面容,“别说话,把脸藏好。”
邓夫人的泪已流干,留下一双红彤彤的眼睛,“这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