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个子原以为翻墙落地之后就会踏上自由的土地。
结果脚还没站稳,几根墨绿的藤条自探出客栈后院的梧桐树上垂落而下,灵动地将他的手脚与嘴巴捆了个结实,成了座混着血肉的全新木雕。
木雕侧倚在墙上,静静听着一墙之隔的客栈后院里各种声音起起落落,争抢声,扭打声,喝骂声,追逐声,最后渐行渐远。
绝望在他的眼中愈来愈浓,仿佛已经能隐约听见商人们牵着那条老黑狗来捉他的声音。
声音的确存在,不过并不是商人们发出的。
脚步声由远及近,站到了大个子的身后。
大个子想回头看个清楚,可惜被嘴部的藤蔓固定着转不过头,只能看见一只大手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两下,似乎是在比较身高,还发出了一声带着不满意味的叹息。
清脆的拍手声响起,刚刚如铁锁般坚固的藤蔓恢复柔韧,操控着大个子低垂下头颅,用散乱的长发遮掩住脸上的藤蔓,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一道高大身影背后。
提线木偶般穿过几道偏街暗巷,最终在一座破屋的门前站定,大个子还没弄明白为什么带他来这,就听见身后有击打人体的声音出现。
淅淅索索的拖行声靠近,接着是个故意捏着嗓子的男人声音:
“他还醒着?”
大个子听见他身前的高大身影发出一声赞同的咕哝,紧随其后就是脑后一道劲风袭来,猛地一痛,大个子临昏迷前最后想到的就是之前恐怕还有一个人也这么稀里糊涂被敲了闷棍。
“怎么找了个就这么高的回来?”
李二狗恢复本声,一边将吊在牛兰珊身后的小泼皮扔到墙角和污秽作伴,一边质问道。
牛兰珊委屈的解释换来的自然是李二狗无奈的白眼,心知不是为这些琐碎事纠结的时候,看着眼前这个“大个子”一时间有点麻爪。
相较身高接近九尺的牛兰珊,这奴隶里的大个子不足八尺的身高实在拿不出手,更别提二人天差地别的腰围,对比起来简直没眼看。
如果能把这两个人搞混,那来抓捕的商人不是眼睛有问题就是脑子有问题。
也怪李二狗犯了教条主义的错误,拿国泰民安的胜国平均身高套用在常年战乱的黑国人身上制定计划才出现了这样的低级纰漏。
身材但凡有点优势的黑国人不是去前线参了军就是落地成了匪,哪至于被一群金国的商人随随便便捉为奴隶?
矮子里面拔大个的结果就是李二狗悲哀的发现,比起牛兰珊,自己七尺五寸的身高与这奴隶还更相合一点,没有多少脂肪的身子也多多少少与骨瘦嶙峋沾点边。
亲自出马已是迫在眉睫了。
认命地扒下奴隶身上几块破布组成的衣服换上,春光乍泄的身子随处可见违和的白皙肌肤,李二狗一发狠,让牛兰珊去典当铺把他之前见过的破衣裳买了回来。
把透着异味的衣服换上,又在地上滚了三滚,往破屋的角落一站,终于有了些奴隶味。
把蘸过异香的汗巾揣到怀里,又将大个子奴隶塞到旁屋的一口破缸中,李二狗挑了个还算干净的墙角捅起一小堆篝火,不知从哪摸出两个老土豆塞进灰烬里。
姜太公的直钩已经投下,现在对于他能做的只有静等前来抓捕的人上钩。
夕阳西下,残阳的红光照在身上时并不觉得暖和,可当太阳的最后一抹弧线也落了山,旧都里的人才深切地感受到彻骨的秋寒。
升起篝火显然是明智之举,因为即使靠着微暖的火堆,李二狗仍是被穿堂的秋风吹得直打摆子。
地上被挪来挪去的屁股蹭出一道浅沟的痕迹。
虽然寒冷让人恨不得贴在火焰旁,但破衣裳被火烤过后散发的味道又让他不得不回到原位。
被臭味熏了个迷迷糊糊,当不知第多少次远离火源时,一股新的气味随着寒风钻进了李二狗的鼻腔。
那是一种兽类特有的腥臭味。
悚然一惊,侧过头的李二狗朦胧间看见一只老黑狗蹲坐在上风口的位置。
脚步声遥遥从门外传来,显然商人们已经到位。
李二狗自然地从篝火里刨出土豆,特意将空门大开的后脑勺对准院门方向,低头猛啃。
稍显尖锐的破空声袭来,木棍直挺挺敲在了李二狗的后脑上,剧痛却没有给李二狗直接带来婴儿般的睡眠。
李二狗和偷袭者都是一愣,不过二人都心照不宣,前者装作害怕的样子直往墙角钻,后者则沉默地加力敲出第二击。
半截木棍飞上半空,李二狗终于化作一条瘫软的咸鱼。
三名结伴而来的商人明显都松了口气,嘴上恢复了谈笑。
为首那人还算谨慎,先是牵过老黑狗让它嗅了嗅,得到肯定的吠声后又从院子外扯过一口麻袋,从中放出了之前逃跑的一个孩子,让他二次确认。
被装在麻袋里的孩子之前就听见了木棍折断的声音,放出来后一见商人还握在手里的另外半截,只吓得浑身发抖。
匆忙扫过一眼篝火旁李二狗伏在地上影影绰绰的背影,见还是那副熟悉的大个子,哪敢瞧个仔细,连忙点头后就自己主动往麻袋里钻,引得三个商人面面相觑又哈哈大笑。
随手将李二狗也装进麻袋,三人组就地散伙,其中两人分别牵着狗和扛着装有孩子的麻袋继续寻找最后一个逃跑的小孩,第三人则负责将“大个子”奴隶送回去调教。
三人脚步匆匆,唯有老狗一步三回头。
牵狗的商人以为老黑狗是馋李二狗吃剩的烤土豆,怒骂其不争气的同时也没了法子,折身回来捡起烤土豆塞在了狗嘴里。
烤土豆的香气遮住了最后一丝异香的味道,老黑狗看看已经走到巷尾的商人肩上扛有新麻袋,确认已经有所斩获,索性不管剩下那微不足道的气味,开心地嚼起烤土豆来。
气味分作六路,它已经捉住了其中五个,不远处还有一路没去过。
提前准备好的麻袋有六个,哪怕它是条狗,但作为一条为虎作伥多年的老狗,它也明白自己的职责是捉六个人回去。
其中一路有两个人?怎么可能?那岂不是比狗还傻。
毕竟车队里奴隶的生活过得比它这老狗还不如,在这国富民强的太平盛世哪会有往地狱自投罗网的道理?
擤了擤鼻子,叼着土豆的老狗欢快地跑入暗巷中,让牵狗的商人叫骂不迭,和着一旁扛孩子商人的安慰,快速远离了破屋。
宁静恢复了盏茶功夫就又被打破,牛兰珊从房梁上翻身而下,拾起地上的半截断棍。
昏暗的火光下,断裂处腥红的血迹看起来更刺眼了。
名为仆从,实为保镖,八年前李铁柱是这么跟她说的。
可是八年间,她从未履行过保镖的职责,在这象牙塔般的旧都里,还轮不到她来出手。
仆从就更不用提,她的傲骨不会允许自己低下头去做服侍人的事,李二狗也从没提过要求。
这八年,其实和吃空饷也相差不大。
把自己渎职的证据揣入怀里,愤而一脚将火堆踢散,陷入黑暗中的牛兰珊终于恢复理智。
用脚底将最后一点火光踩灭,不再耽搁的牛兰珊朝着旧都衙门的方向奔去,如同一只巨大的夜枭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破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