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前的鸣冤鼓只有鼓面看着比较新,鼓身和鼓槌都已经很破旧了。
它立在旧都里静看了几百年春秋。
每个敲响它的人都倾尽全力,想让自己的冤情伴随低沉的鼓声传到天下每一个路人耳中。
付致远站在鼓前面,下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在半空抓握又松开,松开再抓握,反反复复,纠结之意不言而喻。
敲响这鼓,无异于背叛自己的商人身份。
可是,自己真的是商人吗?
对于被囚禁在车厢里的黑国奴隶,自己是商人。
可对于贾仁义来说,自己也好,付贵哥也好,商队里的其他人也好,似乎只是可以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贾仁义,他应该是个领队……对吧?
大家只是信任他的智慧,而不是服从于他的智慧。
商队里的所有人,应该是平等的……对吧?
为什么付贵哥犯错了受到应有的惩罚,而贾仁义没有呢?
只因为一颗脑袋不能被砍两次?付贵哥就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要多背负不属于他的骂名?
衙门附近常年保持肃静,衙役们进出都是脚步匆匆,没人会在狴犴石像边上乱嚼口舌。
致远的耳中却有无数如飞蚊般的声音钻入脑海,念叨的都是对付贵的唾弃和鄙夷。
猛地一探手抓住鼓槌,那聒噪的声音就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还没等他松口气,付贵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眼神,摇头,微笑。
鼓槌是用百年树龄的老枫木树芯做的,轻巧又坚韧,没有武功的黎民百姓一样能轻易举起。
到了致远这,两根木棍却比参天大树还重。
从鼓架上取下已经耗尽他所有的体力,连举过头顶都做不到。
未时的太阳毒辣得很,汗水自额头一路沿着脸庞流下,和着泪水滴在地上。
把鼓棒放回原位,致远迈步向街角走去。
刘开张的小酒楼是连接衙门区域和生活区域的分界线,一店之隔,烟火气截然不同。
店门口像上午的衙门口一样,围了一圈人。
下意识望了一眼,原本想避开人群的致远无意间留意到了一对熟悉的身影。
高大的牛兰珊往那一站实属鹤立鸡群,高颜值的李二狗也很吸睛。
二人上午退堂后正打算寻个地方吃午饭,商量的时候叫一旁的刘开张听见了,盛情邀请二人去尝尝他家酒楼请来的北方大厨的手艺。
酒足饭饱,二人留在大堂里消食,刘老板也是个闲不住的主,在自家门口又摆了个糖画摊子。
这糖画手艺算是刘老板的家传绝活,一双富态的胖手灵巧自如,糖浆在勺子的控制下比亲自上手捏还听话,走兽花鸟诗词歌赋都小菜一碟。
致远路过的时候,李二狗主仆二人正打算告辞,临走之前请刘老板给他俩一人做个糖画路上舔着解闷。
牛兰珊手里攥着个五根竹条才撑得起来的大凤凰,足有刚落生的孩子那么大,做的时候用了小半桶糖浆。
李二狗的那份正做着而且已经到了尾声,外人一看就能很轻易地辨认出画的是只抓耳挠腮的小猴。
猴,已经成执念了属于是。
很自然,致远也想起了那只猴,那只当初被他发现,捉不到又请哥哥出手才捉回来的猴,那只宁愿冒着被杀的风险也要逃跑的猴,那只,商品。
猴子是商品,不是人,都能贯彻心中的想法,随性而为。
自己既是商品,又是个大活人,却连只猴子都不如。
李二狗接过糖画,刚跟刘老板道完谢,就听背后的人群传来抱怨声,回过头,能遥遥望见一个青年跑走的背影。
本想追上去瞧个仔细,结果刚走到半道,李二狗就望见那个身影停在了衙门的鸣冤鼓前,像是演练过千百遍一般,大力敲击起来。
咚咚咚。
只响了三声,一旁的衙役示意致远可以停手了。无休止的敲下去也不会让官老爷走得更快些,反而会扰得他们烦躁,坏了第一印象。
上午的那名师爷陪着一名捕头走到鼓旁,身后有衙役搬来桌椅让师爷坐下,摆好笔墨纸砚,这才请致远陈明冤情。
繁琐是繁琐了些,但冤情就是要在这鼓下才能说得清。进了衙门,许多话就不是那个话了,传到谁的耳里,传成什么样子又是一说了。
致远跑过来的时候面上是很激动的,此刻恢复了平静,只有一团火在眼底安静的燃烧,见捕头允许他开口了,缓缓说道:
“金国商人贾仁义,走私奴隶。”
师爷做好了记录长篇大论的准备,连纸张都备了十几页,记下这句话之后发现没了后音儿,奇怪地抬头看看致远,确认道:
“……没了?”
见致远点头确认,师爷和捕头疑惑地对视一眼,不禁觉得有点棘手。
还是捕头先开口解释道:
“胜国律法规定禁止贩卖奴隶是没错,但金国律法好像不禁止贩奴吧?如果奴隶不包括胜国人或者和胜国人进行买卖,只是借道过境的话,其实是不违法的。”
致远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细节,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后面该如何是好了。
之前正是考虑到并无足够的证据能证明付贵哥的行为是听贾仁义的指使,他还特意换了个由头来报复。
整个天乾三国鼎立加上数个小国生存在夹缝中,只有胜国是完全革除奴隶制度的,更因此闻名于天下。
结合贾仁义小心翼翼地伪装车厢,哪怕让奴隶们闷出病来也不敢让他们见光,他还以为奴隶一定就是贾仁义的软肋,曝光出来定能一击毙命。
谁承想对奴隶的伪装完全是出于贾仁义多年来习惯性的谨慎导致。
防备的不是胜国官方,而是隐居在旧都的侠客。
侠以武犯禁,大侠高手根本不跟你讲道理,路见不平悍然出手实在是稀松平常。你说奴隶不是在胜国抓的?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胜国境内就是不允许出现奴隶!
至于出手造成的烂摊子,大侠早已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留交给官方收拾了。
捕头一早就出门办案,中午才回来,不清楚付致远和他状告的贾仁义是什么关系,但师爷是清楚的。
同队为商,又是在国外,信任是最基本的东西了。付贵也正是基于这种信任,连性命都敢托付出去。
付贵临走前盯着他的眼神能说明他们是至亲,也唯有至亲才会让商队里的商人不惜背叛商队吧。
站在那的致远浑身发抖,师爷以为他是怕挨板子,起身拍拍他的肩,柔和地解释到胜国击鸣冤鼓无过,诬告他人才会反坐,因此不会打他。
一旁的捕头心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见致远不打算继续,示意衙役收拾东西,拉着师爷进了衙门让他说说早上的故事。
观察许久的李二狗明白还是抖个不停的致远不是出于害怕,毕竟只要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哪有害怕还低着头又把一双拳攥得青筋毕露的?
分明是愤怒,对自己恨其不争的愤怒。
阴影笼罩了致远,他一回头,看见那个城门般威严的女子站在背后,身旁是那个生的很漂亮的大皇子。
黑暗中的他看着那张被下午充足的光线映得更好看了一些的脸,不禁有点目眩。
“你的烦恼能不能说给我听听?没准我能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