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商人付贵,心怀不轨,身藏凶器不经允许而闯入他人住所,遇屋主不放弃抵抗而试图持械伤人,行径恶劣,主观恶意明显,判处秋后问斩,以儆效尤。”
惊堂木的拍击声有如付贵丧钟的第一响,听着明明和之前别无二致,但不知为何却感觉这次格外震撼人心,几乎所有听到的人或在心中或在肉体上都是一抖。
付贵原本站得笔直,在惊堂木响后却被抽去了大椎般瘫软成一滩烂泥,还是两名衙役架着才勉强站住。
这响声过些时日若是再响上两次,他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后面只是查漏补缺,甚至可以说,如果被告一方没有在后面的审讯中提出质疑,后面的主审将今天的卷宗重读上一遍也算审过一次。
至于指望三省和胜王提出质疑就更是近乎异想天开,胜国历史上发回三省审查的案子大多都没被打回重审。
如果案子被重审,那一样有人要掉脑袋,只是从被告变成高堂之上的那个审死官。
不轻易定下死罪,但一旦定下也多半被贯彻到底。
因此每件被翻盘的案子都离不开真正为了正义奔波到最后一刻的被告亲属、讼师。
知府不去理会付贵的丑态,他从一方县令升到如今的旧都知府,这么多年来见过的软骨头太多,硬骨头太少。
硬骨头也不会被高看一眼,刽子手一刀的事罢了。
清清嗓,知府把目光挪到贾仁义身上,开口说道:
“付贵夜袭李二狗案结案,现并审贾仁义诬告李二狗案。此案也算证据确凿,贾仁义,你可认罪?”
调整完心态的贾仁义从容不迫,拱拱手坦然道:
“不认罪!”
这回答对知府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当中。
胜国诬告的罪罚是反坐降二等,诬告什么罪名,若被识破就要受到诬告对方罪名应受惩罚的降低两个等级的程度。
贾仁义诬告李二狗主动勾引付贵夜袭导致付贵被判了问斩,其实就是诬告李二狗有计划杀人。
有计划杀人最高也是判问斩,付贵案的刑罚一定罪,诬告案的刑罚自然也是顶格问斩的降二等,通常是流放或是杖打五十大板。
对贾仁义这外国人自然不可能判流放,因此少不了挨上一顿板子。
五十杖是一个很微妙的数字,一般会打个半死。再升级下手就不再留情,每一击也没了轻重,衙役很难保证死活。
当然,五十杖直接被打死的例子也是大有人在。
贾仁义不愿意把生死交放在一个小小衙役的手上,自然也不能把这罪责背在自己身上。
“今日我所说的绝大部分言论都是昨夜与付贵商讨后得到允许才说的,此事有昨夜的狱卒作证。因此我不过是个代言人,此罪责应属于付贵。”
没有良心不安的愧疚,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贾仁义说出这番言论的时候不带丝毫感情。
仍是师爷恰到好处地递上一份蜡封的纸袋,知府从中取出昨夜衙役记录贾付二人对话的记录。
对话很冗长,昨夜师爷拿到手后先给重点部分做了批红才封入袋中。知府轻易地找到了付贵同意贾仁义做他代言人并一力承担罪责的话语。
放下厚厚的纸张,知府说道:
“呈上的物证确实能证明贾仁义所言不虚。因本国律法枭首已是最高罪责,因此付贵虽两罪并罚,但维持原判,退堂!”
用力将惊堂木拍在桌上,知府嚯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这次知府拍击惊堂木用力似乎大了些,已经近乎摔打。
纵然见过再多两面三刀,但每次再见如下面的场景重现,知府仍是感到悲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求生是人的本能,贾仁义的做法实在谈不上是错误。
贾仁义明白的道理,知府自然明白,付贵同样明白,就连想冲入堂内的付致远也明白。
可明白归明白……
付致远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明明一切决定都是贾仁义下的,自己哥哥只是听命办事,最后反而贾仁义无罪脱身,付贵哥却搭上了一条大好性命。
两名架着付贵的衙役动了,拖着他准备回班房。
付贵自贾仁义说出那番话后就死盯着他的眼终于恢复了些人类的生机,被拖着走前几步时还茫然而空虚,直到要出门时,才望了他弟弟一眼。
看到哥哥的眼神,付致远有种溺水般的窒息感。
明明去黑国的时候,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了。
从紧张,到平静,再到谈笑风生,他以为自己已经是个远超十六岁生理年龄的成人了。
连生死都能看淡,成人里能做到的也不过寥寥吧?
现在他才明白,其实只是因为他之前的身份是刽子手。当悲惨的现实降临到身边人时,才能明白为什么人会有那样复杂的眼神。
贾仁义在望着手中的铜钱,除他之外的堂内所有人都在看被拖走的付贵,付贵则注视着付致远。
付贵的身子已经过了窄门,但他竭力后仰,留恋着亲人的容颜。
他的脸临消失前摇了摇,嘴角还挂着像是释然的微笑。
想传递给付致远的意思很直白,付致远看懂了。
不要和贾仁义做对。
镣铐在地上拖行的声音渐渐远去,外面的人群也慢慢散开了。
仅仅表演了第二幕开头的李二狗欣赏完后面的戏码,对在门外等着的牛兰珊招招手,不紧不慢地离去了,脚步略显沉重。
将铜钱上的手汗在衣服上擦干,贾仁义收好自己经商后赚到的第一枚大钱,转身吆喝着商队返回客栈。
至于麻一统这样不值一提的小角色,早就没了影踪。不过他到家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些脚印和痰印,这又是后话了。
靠近南城门的破客栈里,金国商队的人围坐成几桌,气氛有些压抑。
沉默地吃过午饭,贾仁义站起身将众人聚在一起,商定下一步的计划:
“我们货物的特殊性就不多说的,进城本就是无奈之举,耽搁这一天时间已经让几个货物有了病态,我决定下午立即开拔。”
左右环顾,虽然没说出口,但询问谁赞成谁反对的意思很明显。
大家互相对视后,都举起手表示同意,唯有致远倔强地低着头一动不动。
贾仁义看在眼里,拍拍手示意大家散去。
坐到致远身边,贾仁义从怀中取出两个钱袋放到桌上过后说道:
“这两个钱袋一个是你哥留给你的,另一个是商队准备的心意。商队不止你们哥俩两个人,让大家都陷在这也没什么意义。”
强行扳过致远低垂的头,贾仁义盯着他说道:
“你留下给你哥收尸,那就用这两笔钱住下,你哥给家里留的钱我会捎回去。你若是想跟商队一起走,那就用这钱雇个本地人帮你留意着。”
致远执拗地不去看贾仁义的双眼,感受到他手里的力气放松,一把抄起桌面上的钱袋跑出了客栈。
贾仁义苦笑着注视致远离去的背影,在快要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的时候朝他喊道:
“给你留点时间好好想想!最多等你到今天关城门的时候!”
见背影没有停顿,他摇头感叹到底是孩子心态,转身上楼收拾东西。
致远虽然离去,却没去寻找更便宜能长住的客栈,而是沿着不久前刚走过的路狂奔。
路的尽头,是旧都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