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确定不去觉林寺,安度决定从上而下穿过龙门浩老街。
龙门浩老街的街尾就在上新街的坝上,坝上没有渝中区的高楼建筑阻碍,我们能看见江北城,还有围着他的城墙,也能看见大概的城门模样。江北城的外围是一片菜地,靠近嘉陵江江边有一些建筑,在这些建筑当中,有一根烟囱显得格外的突兀。俯瞰渝中半岛,整个老城尽收眼底,17座城门九开八闭,城墙建在悬崖边,将这些城门串在一起,城内的建筑远没南岸这边的现代时尚,仔细看还是有一些欧式建筑陈列其中,但在大面积地破破烂烂建筑中一中和,就显得不那么起眼,和南岸连成一片的欧式建筑群相比较,就显得特别的寒酸。南岸的建筑也主要靠近长江边一带,临近江边的是码头与河街,多是些棚户房。在上面一点,就在现在的南滨路往上一部分,就是洋行欧式建筑,中间有一部分依托于洋行的民居和吊脚楼,稍微沿街道有一点点的辐射,再远就基本上也没有房屋。
2月的冬天,长江和嘉陵江还不是那么泾渭分明,两条河流都比较清澈,长江和嘉陵江都停满了船,朝天门附近木船最多,玄坛庙至龙门浩一带则是停的轮船最多,江面上还能看见几艘带火炮的战舰,我看见一艘停在王家沱,一艘停在龙门浩,金紫门方向也发现有一艘停靠在那里。在玄坛庙江面,有数条木船串在一起,横在了江面上,安度说那是海关设的收税点。
我们是从上向下往江边走,这和我们早上正好相反。重庆的地形常常要爬坡上坎,上下是常用的方位词。在重庆,你从鱼洞到解放碑,那就叫下重庆。如果你从长寿到解放碑,那就叫上重庆。我老婆在主城,我一休息她就会叫我上来。小孩儿放国庆,我就会在长寿叫她们下来。这个可以推而广之,任何两个地方都可以分上下,它们谁上谁下,取决它们的海拔高度。
坝上街口的右手边是美国大使馆别墅群,左手边是美国大使馆海军军官处,风格都是简欧,他们的位置大概就在东水门大桥南桥头靠近社会学院那一带。
青砖黛瓦、旧街灰墙,在青石板儿条石路的衬托下,在周围吊脚楼和川东民居的陪衬下,时尚与远古揉在一起,这和在景点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它没有修饰,没有用美颜,不好的东西就存在那里,没有一丝的改变,这样真实中,洋行,大使馆显得更加的突出,就像一栋别墅立在贫民区一般,谁也无法否认他对周围形成的压迫和自然而然形成的权力。你在吊脚楼,棚户区,川东民居和欧式建筑中不停地行走,单凭建筑,你就能嗅到金钱的味道,能清晰感受到财富流动的轨迹,钱永远往热络的地方走,这是亘古不变。这些外商,洋鬼子在重庆是绝对挣了钱,挣了大钱。
龙门浩这条街除了山体上的同一海拔建筑之间来往会有一小段平路,基本上是直上直下,全是那种条石梯步的爬坡上坎。我们走在这里已经是上午10:00左右,整个城市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大街上随处可见拿着棒棒四处忙碌的男人们,他们有的就只拿个棒棒儿,上面捆得有一段麻绳。有的左右两边还挑着篮筐,也有背背篼的,还有一种背那种大型的,上下各带一个用原木做成的弧形的东西,这应该是一种专用商品的运输工具。他们有的打着空手,有向码头走的,也有向山上走的。但大都装满了东西,负重而行,也有往码头走的,也有向山上走的。女人们一般是手上挎着一个提篮,或者就是背个背篼,左手或者右手大都牵着一个小孩,有的背篼里也有个小孩儿,小孩儿有些睡着了,歪着头搭在母亲的肩上。有些早早就醒来,在背篼里睁着眼四处的打望。你仔细观看,会发现这里的男男女女都爱在头上包个帕子,且大多是白色,但也有青色,黑色。穿草鞋的最多,也有打赤脚的,还有就是穿布鞋。我留意了一下妇女的脚,在这里我还没发现三寸金莲儿。
在街上还有一群人特别的打眼,他们两人一组,喊着口号在大街上飞速地移动,这就是重庆最具特色的抬滑杆。现在的重庆,在坡度比较陡,上坡比较长,又没有通缆车的那些景点,你还能够看见滑杆的身影。武隆天坑,峨眉山这些地方都有,这是为那些懒人和不擅爬坡的朋友准备的,上次我姐哥去天坑,从天坑走喃一小段儿,他就来不得起,坐滑竿儿,直接把抬滑竿的人整懵了,他200多斤,两组人轮流抬,收三倍的价格,才好不容易把他抬出了天坑。出了天坑抬滑竿儿的和我姐夫两边都后悔,抬滑竿儿的很好理解,毕竟累得不行。我姐夫后悔是吓得不行,天坑坡度比较陡,两个师傅一上一下,把滑杆儿抬在肩上,就把他悬在了空中,他那200多斤的身躯重心自然而然往后靠,只看了一眼坑底,就不敢再看,心里更没有底。他在上行的途中一直担心师傅腿发软,会把它扔下山去,手把两边的竹竿儿都捏出了汗,心子巴巴都抓紧了,一路煎熬,好不容易才爬了出来,他说他打死不再来天坑,打死不再坐滑杆儿。
滑杆儿就是为了适应重庆的地形,而简化版的轿子。为了尽可能减轻重量,滑杆没有用木头,而是用的竹子,竹子有韧性,在抬运过程中会随着师傅的节奏一上一下,从而使他们觉得要轻松一些,当然从力学的角度来说我不能理解,但听师傅他们说,上下的晃动真的会省力。两根竹子中间绑着一个凉椅,凉椅的上头设置有一个可收折的遮阳篷,前面有个脚踏板,脚踏板儿用麻绳吊着,可前后晃动。人坐在凉椅上,双脚登在脚踏板儿上,自由的晃动,视野开阔,凉风徐徐,简直就是重庆版的敞篷车。
抬滑竿儿的两个搭档,除了高矮要大致一致,力量,脚力这些也要大致差不多,除此之外两者的默契度也很关键,两人中前面一个视野开阔,能很好的观测前面的路况,通过言子儿将路况传递给后面的搭档,报点子。是两人搭档中的大脑,司令官,CPU,是命令的发起者,后面一个被乘客遮挡了视线,只能看清自己脚下小范围的路段,他就必须依靠前者的信息,从对方的言子中提取掌控前方的路况,并用言子作出反馈,在两人搭档中是执行者。前面的言子儿长出来,后面得懂得起,不能哈浊浊的,听个磨合,啥子都不球懂。
当然他们也是有套路,我在他们后面听多了,我也大概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前面的说“天上鸽子飞”,后面的人一听懂起接一句“地上屎一堆”,也有说“天上一枝花;地下牛屎粑”,另或“左边一枝花,莫去挨到它”他们两个说得都是一件事,前面路前方有堆屎,自己当心莫踩到。前面的说“天上明晃晃”,后面的接句“地下水凼凼”,那就是说明前面有滩水,提醒后面的人找准落脚,莫把鞋打湿了。这种报路况的言子很多,旁人听也能听得明白。如果路直,前面喊:“大路一条线。”后面接:“跑得马来射得箭”。如果拐弯,前面就喊:“弯弯拐拐龙灯路。”后面接:“摇摇摆摆走几步” 。如果前面有坑,就会喊“前面一个坑;后面要小心”,或者是“前面一个洞;踩到脚会痛。”如“之字拐,两边甩”、“三块板板两条缝,专踩中间不踩缝”、“上有一个坝,歇气好说话”、“大钉带小钉,脚上长眼睛”。要上桥了,前呼:“人走桥上过。”后应:“水往东海流。”路上有个奶孩儿,前呼:“地下娃娃叫。”后应:“喊他妈来抱。”狭路上遇到行人,前呼:“两边有。”后面的知道了,便答:“当中走。”还有比如“左边一堵岩,右边亮起来。左边有道拐,谨防摔下岩。前面独木桥,滑杆儿莫要摇"等等,不一而足,主要就是给后面一个人报点子,这些都是这一类言子。
还有一类就是感觉是他们为了纯放松,就像石工号子,川江号子一样,在用力的时候不自觉吼两声出来,这样会让自己轻松一些。我更喜欢听这些言子,它们的韵律性更强,“啷个搁,桥上过。抬头望,把坡上。滑得很,踩得稳。立夏小满,抵到老坎。一下下到底,快慢由在你。抹阳坡,慢慢梭。前挡手,后不走。越爬越高,上去歇稍。横起一丈八,顺到一步?。稀泥烂窖,乱踩乱跳”。诸如此类,韵律感特别强,我想重庆的 Rapper能在中国说唱圈占有一席之地,应该是滑杆儿言子在很早以前就给他们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哟,哟,老子抬个姑娘去上山,出了城门梭边边,化龙桥拦在我挎前面,啷个搁,桥上过,抵拢倒拐慢慢梭……”我想这些抬滑竿儿的师傅们,绝对能在现在当个好Rapper。一口地道的重庆话,就说着他们平时的口号,这些口号在实践中已经被检验相当有韵脚,再按着他们的韵律喊出来,最后再加一句 Race and peace,绝对炸翻全场。
如果遇到人多拥挤,喊的就简单多了,这就是喊给前面行人听的,请求对方让让路。大多是前面个人在喊,后面那个不开腔。“让一哈,让一哈,粪桶落衣裳。” “来了来了,扁担撞背了哈”,也有二不挂五的轿夫会喊:“来了,来了,奶奶撞背了哈”。
还有一类就是占欺头,插科打诨言子,主要是见到美女,占些口头便宜,如:路上有朵花,眼睛莫盯她。前头有个妹子家,莫打野眼把心花。前面有枝花,那是你的妈。花儿十七八,快快追上她……重庆的妹儿大多大度,一句神经病,哈浊浊,宝批龙就一笑而过。
除了这些固定的套路,他们还有即兴 Phil star,见啥说啥,这更考验两个人的默契度,前面说一句,后面的必须跟上,且韵脚还要一致。现在他们见到了安度,抬滑竿儿的前一位,将肩头一耸,张口就来:“头上虱子脑壳痒”,他是说安道头上没头发,就没得虱子。后面一个没想到前面会突然遇见和尚,一时也不知接什么,他们的言子儿中间是没有间隔的,后面个脱口而出:“地上和尚想婆娘”,寓意不寓意得先不管,必须得保证押韵。他这一出口,旁边人都一阵大笑,把个小和尚气得破口大骂:“你个龟儿,哈浊浊”。这让我再次相信了他们有能成为好Rapper的潜质,像极了现在的哈圈,一首歌管它啥意思,硬押。
往上往下的滑杆儿都有,但往上都坐着有人,往下的大多是空的,但往下的也有,一看就特别的富态或者臃肿。爬山难,下坡易,我们就这样,一路轻松地往下走,中间安度好像跟我说了一下,有比利时大使馆,有几家洋行,但看外观都大同小异,都坐落在龙门浩相对宽敞的地方,剩下那些卡卡角角,就是些吊脚楼,或者中式的小两层房,并且这条街直上直下,中间基本上没有什么分开的巷子,我们几下就来到了山脚。
到了山脚,安度没有继续直行到河边码头,而是向观音庙方向回走了一小段儿,他来到路边一个两层建筑面前,和前面的那些洋行和公馆比,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欧式建筑,甚至都没有回廊,底楼的圆弧窗户直接对着街面,安度指着这栋简陋的建筑对我说,这是浦兰田公馆,现在是美军酒吧,师傅说浦兰田是大爱之人,是世人该学习的榜样,是佛家推崇的人。
他告诉我浦兰田是兰洋人儿的兄弟伙,兰洋人真正的载货轮船“肇通号”的第一任船长,就是浦兰田。师傅说他绘制了长江航行图,并且设置了信号站,规范了长江航行通讯信号,去得,哦不对,应该是前年,1904年他把恁个公馆卖了,跑到那个西岭峡新滩,住在那个寺大岭,一个人一条狗,天天在荒郊野岭,在那里指挥船上下险滩,也不收一分儿钱,船工们知道他喜欢吃“黄骨头”那种长江鱼,为了感谢他,就总会给找来一些给他,师傅说他才是真正的大善人,救了好多人的命。
师傅说他还特别喜欢吃高粱酒,又吃鱼来又吃酒,师傅怎么会觉得他是大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