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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流水般平静,张海强在技术组冬眠似的窝着。忙是肯定不忙,但也不是完全没事做。王永军跟李红旗反应,平时自己分管的设备维护保养根本管不过来,李红旗一声令下,张海强就接过了车间设备维护这一块。
所谓的设备维护,仅仅是对空压机和行车而言。空压机是冲三车间重要的辅助设备,四台大功率空压机一上班就开始突突突的运转,噪音能把方圆几米内的生物震的跳起来。张海强是在接管的第一天,跑到空压机房转了一圈,没几分钟就在突突突的噪音中跳着脚逃了出来。
这不是王永军管不过来,而是实在是环境太差,他不想管了。
空压机和行车虽然连轴转的不停使用,但质量很好,几乎没什么故障。张海强只是在保养手册规定的时间内,给一些部件加点润滑油,填一填保养手册,就算完成任务了。
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天气已经变得异常寒冷了。冲三车间的厂房高大空旷,虽然设备干的热火朝天,但办公室里冷的如同冰窖。李红旗交代的任务,现在也没有丝毫的进展,摩托车行业进入淡季,生产任务也没以前那么繁重了。两班倒的车间现在只上白天一班,任务少而且晚上太冷,夜班自然停了,离五点的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工人们就停了机器收拾妥当,聚一块闲聊等着下班铃声响起。
张海强也跟工人们一样,寒冷让他无法在办公室里安心坐着,只盼着早早下班,早点回到有暖气的寝室去。
谢亚儿的号码他背的烂熟,但一直犹豫着打还是不打。自己无意的冒犯并没有惹得她恼火,反而给自己留了电话,张海强内心颇为忐忑,想不明白谢亚儿到底什么意思。
男女关系在中国自古以来就是礼防大忌。但在金马集团这种大厂,混乱的男女关系就如同厂区路上的螺丝螺帽,俯拾皆是。经常能听到他们谈论哪个女工和哪个领导关系不一般,哪个男工晚上骚扰一块加班的女工。大家谈论起这些事情,嘴上虽然是一副鄙夷不屑的口气,但语气兴奋眼神冒光,仿佛自己就躲在偷情者的床下,全程监听甚至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说到细微处往往还伴随着“哎呀妈呀,我都不好意思说”这种欲盖弥彰的夸张。
每个人都对这种事情充满了兴趣,张海强自然也不能免俗。但他只是竖着耳朵听,从来不传播。同寝室的李中军是这种事情的爱好者和传播者,张海强从他的嘴里知道了很多热辣刺激的花边新闻,这都成了他睡前回味的绝好素材。
但从没听李中军说起二厂厂医谢亚儿的故事。花边新闻里的女主角一般都是厂里公认的有一定姿色的女人,不管传播的事情是真是假,她们或多或少都有让人诟病的地方,有的女人举止轻浮,喜欢跟男人打打闹闹,有的穿着暴露颇有招蜂引蝶的嫌疑,男人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虽然不敢有什么过分的具体行动,但肚子里早就替她们编排好故事,往往趁着酒酣耳热的时候半真半假的吐露出来。
但谢亚儿不属于让男人腹诽的对象。她模样不差但远不如那些厂花们那么扎眼。平时举止谨慎,衣着普通,加上在医务室上班,平时跟领导们接触不多自然非议就少。
但这个看着普通的女人现在却让张海强心神不定。她对张海强的偶然冒犯采取了一种听之任之甚至坦然接受的态度,这极大的鼓舞了张海强原本胆小自卑的心理。
虽然她并不算多漂亮,但浑身充满了女人味。
女人味到底是什么,张海强也说不明白。但只要想到谢亚儿,这个词就不自觉的蹦到他的脑子里。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自然而然紧跟着出现。
东海小海鲜饭店是一家小馆子,但装修的颇有特色。大堂被分成了十几个卡座,每个卡座都被茂密的绿萝遮掩成半封闭。张海强之所以选这个地方,就是看中了这个半封闭的环境。当然,价格也在他能接受的范围。
谢亚儿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张海强正等的心急火燎,她才笑嘻嘻的坐到了对面。
“怎么想起请我吃饭?”刚坐下就问道。
一股淡雅的茉莉花香伴随着谢亚儿的到来弥漫开来。脱掉羽绒外套,黑色的紧身羊毛衫凸显她身材的纤细,脖子上一件米黄色的丝巾衬托的脸更白净,嘴角含笑的看着张海强。
她的问题虽然简单,但张海强却实在想不出合适的答案。能说自己因为那一次的冲动,就对她有点想入非非吗?她可是三十多岁,而且成家有孩子的人啊。
看张海强傻傻的不知道说什么,谢亚儿轻轻一笑,说:“电话里不是挺会说的吗?怎么这时候没词了?”
其实张海强打电话的时候,只说了请她吃饭,谢亚儿沉默了一会儿,问了地点和时间,就轻声答应了,张海强并没有多说什么。
张海强终于想起个理由,说道:“上次在孙总家,感谢你帮忙,不然我连门都进不去。”
谢亚儿笑着白了他一眼,说:“你平时和孙总都没接触过,怎么就想着过去找他?”她故意没提张海强去送礼。
“是别人告诉我地址的,当时想定个好点的岗啊。”张海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这次打招呼的人太多了,调不过来,所以你们几乎都没动。”谢亚儿显然知道的不少,“以后还会调整,不过肯定不是一下子都调,慢慢来,还是有机会的。”
聊了几句,张海强送算彻底放松了下来,两人慢慢的吃着菜,聊的都是厂里的事。谢亚儿在金马集团工作多年,厂里的大事小情几乎都清楚。医务室虽然不是业务部门,但接触的人多,听到的信息更多,何况她跟孙总显然关系很近。
张海强觉得这顿饭真的没有白吃,很多自己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现在终于搞清楚了。比如他办公室的丁德旺,就是在厂办负责生产的林总的弟弟办的外协厂上班。所以丁德旺能拿着双份工资,而且没人提任何意见。
“林总的弟弟看上丁德旺了,想把闺女嫁给他。”谢亚儿吃了口菜,笑着说:“你想不想攀个这样的高枝?我给你介绍。”
这话并不怎么入耳,张海强嘴一咧,勉强笑了笑,说道:“我没丁工那两下子,技术不行,人也丑,还是算了。”
说说笑笑之间,很快就吃完了。谢亚儿等张海强结了账,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说:“这是我以前用的传呼,中北的,现在我用手机,这个给你用吧。”
这是个意外的礼物,张海强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他连忙摆手拒绝,自己一个大男人,配不起手机传呼也就罢了,怎么可能让一个女人给自己?
谢亚儿好像看透了他的心理,笑着说:“我平时换个煤气都没人,给你这个是为了呼你方便,你是不是不乐意帮忙啊?”
张海强不好再推辞了。
出门时,因为天气寒冷,路面有点滑,下台阶的时候谢亚儿很自然的扶住了张海强的胳膊。张海强只觉得这只胳膊好像僵硬了一般,脑子里全是那淡雅的茉莉花香。
无意中得到个传呼机,张海强再次把做外协加工广告的念头拾了起来。广告的费用并不多,两百多块钱而已,但李红旗偏偏不想出这个钱。
作为车间主任,李红旗其实是有这个钱的。车间申领配件,有时候采购部门忙不过来,都是车间自己去买了,然后回来填单子报销的。这里面回旋的余地很大,自然油水很多。
但这等于是他自己的钱,怎么可能拿出来给车间用?
碰了两次钉子,张海强知道李红旗是不可能掏这个广告费的,但却依然把外协当做对自己的考核项目,典型的想让马儿跑的快,又不给马吃草。
那就自己掏这个钱,不就是两百多块吗?张海强赌气的想,就不信自己把活儿揽回来,李红旗能赖这点广告费。
很快,周四副刊的广告副刊里,张海强的加工广告就登了出来。在一众豆腐块大小的广告里,不显眼不醒目,张海强看到后,对广告效果也产生了怀疑。
但明显的是他的传呼机有了反应。第一次接到传呼,滴滴滴的声音让他奇怪了半天,不知道是什么在响。
跑到李红旗的办公室,回了电话过去。真的就是有人咨询冲床加工的事。怎么报价,怎么付款,张海强根本不清楚,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后,他第一时间就跟李红旗做了汇报。
李红旗很高兴,亲自带着张海强和王永军去了客户厂里。谈的很顺利,开模费用和材料都是由客户提供,他们按件数收取一定的加工费。
张海强很开心,不仅仅是因为能赚到提成,更多的是自己当初的判断得到了验证-----广告的效果比自己一个一个去联系要强太多了。
运气有时就像是多米诺骨牌,好事也会一个接着一个。临近元旦,张海强接到陈苏通知,去厂部开会。
一个小虾米般的普通员工,竟然也能有机会去厂部开会,这让张海强既疑惑又高兴。
厂部的会议室跟他们报到那天一样凌乱。张海强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看看周围的人,多数都认识,既有车间的技术人员,又有办公室各科室的人员,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内容的会议。
冲压车间除了张海强,还来了两个人,分别代表冲一冲二车间。三人都属于平时无所事事,不受领导重视,工作成绩平平,不显山不露水的黄牛型员工。
直到集团副总在二厂厂长和副厂长的陪同下,一起走进会议室,张海强才意识到这个会议应该不简单。
原来是关于推行“5S管理法”的会议。
所谓5S就是整理,整顿,清扫,清洁,素养的简称。因为每个词的英文翻译都是以S开头,所以称为5S。这是一种起源于日本的企业日常管理模式,是指在生产现场对人员、设备、材料等生产要素进行有效管理。作为与日资企业合作的金马集团,引进5S管理法,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今天参会的人都是各部门推行5S的负责人。面对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集团副总显然有点生气。各车间科室推荐来参加会议的,显然都是些无权无职的年轻人。这充分说明部门领导们对这件事情根本没上心,都抱着敷衍的态度。
但副总毕竟是有涵养的,他着重强调了5S的重要性,必要性和紧迫性,让在座的无权无职的虾米们感觉自己身上担负了影响企业未来发展的重任。
回去兴冲冲的跟李红旗做了汇报,李红旗一脸的不屑,说:“每年都搞这些没用的,浪费人力物力。这些花拳绣腿能让产量翻一倍?扯淡!”
张海强他们三个一见自己的领导这种态度,心里的火苗立刻被浇的变成死灰。
但第二天李红旗就把他们三个又召集起来,这次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了,“看来这次的5S是很不错的,”他标志性的门牙依然呲在鼻子下面,“你们几个必须重视。”
仿佛昨天是张海强他们三个对5S不屑一顾似的,李红旗大谈特谈了5S的重要性。张海强明白,昨晚肯定各部门领导被召集起来开会了,所以李红旗的态度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
既然领导重视了,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冲压车间成立5S领导小组,组长由李红旗亲自担任,副组长是各班班长,张海强他们三个专职负责此事。限期三天之内,提出行之有效的落实办法。
就他们三个具体办事的,领导倒有五六个,张海强心里一阵苦笑。
任务既然布置给自己了,那就得想法完成。这是张海强工作以来遵循的最基本原则。三个人商量了一下,感觉还是没什么头绪。
好在5S的培训接踵而至。连续几天,他们都在会议室听一个操着南方口音普通话的男人,一板一眼的讲着关于5S的各种知识。虽然张海强觉得这都是车间里最基本的行为规范,但他还是很佩服日本人,能把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凝练成一个体系一套理论。
课没白听,他们三个很快照葫芦画瓢,制定出了冲压车间的5S管理细则。其实说起来并不复杂,无非就是每天工作完之后收拾干净工作台,所有的物料,工具都要摆放到固定的位置,用完之后必须归位,这些在张海强看来,都是工作的基本要求,即便是厂里不明确要求,工人为了自己工作方便,也应该这么做。
落实到冲三车间,张海强把车间按照用途划分为几个功能区,工作区,休息区,物料摆放区,废料堆放区等等,然后用不同颜色的油漆专门划了线,不同颜色代表不同区域,每个区域的地面上也用油漆写了用途。这项工作厂子里有专门负责施工的,每个车间去申请就行。几乎所有的车间都是按照这个模式在做。
然后是规章制度入框,宣传标语上墙。督促每个员工下班之前必须打扫好工作台,不能跟以前似的扭头就走。
员工们自然牢骚满腹。
“张工,你跟厂里说,给我涨两级工资,肯定效果比这个要强。”
“就是啊,不给钱,光让打扫卫生,有屁用?”
“以后上班咱们什么不用干,只打扫卫生,这样产量就上去了。”
张海强早就习惯了职工们的风凉话,这是他们的特色,并不是针对他个人的。别说这个5S需要劳烦职工们亲自动手打扫整理,就是让他们站旁边看热闹,他们的嘴也不会闲着的。
牢骚归牢骚,这是厂里的任务,完不成就牵扯经济利益了。玻璃框里面的制度虽然没规定做的好怎么奖励,但做的不好怎么处罚却规定的很详细。谁也不想拿自己的工资开玩笑。
只罚不奖是李红旗的主意,他是车间***,有这个拍板权。做好是你的义务和责任,做不好受惩罚也是理所当然。
但还是有人把这个归罪到张海强头上。
“要是敢罚老子的款,老子拿刀剁了他。”敢说这话的都是正式工,车间主任也拿他们没办法。除了调岗时给个小鞋穿穿,影响不到他的其他。
合同工干活拿钱,让怎么干就怎么干,很好管理。但停工打扫卫生,他们照样也有怨言,按件计酬,打扫卫生又不给钱。
虽然推行的有点磕绊,但还是初现成果的。
冲三车间的面貌比以前大有不同:从大门进去,就是两道笔直的绿油漆划的线,将车间分成两个工作区域。每个工作台的四周,都用黄色油漆划出了工具和物料摆放的专区。车间尽头靠近办公室的地方,有两排储物柜和几张黑乎乎的木质长条椅,那是规划的生活区,工人们在此换上工作服,随身的零碎可以放到柜子里。生活区的对面是宣传栏,里面贴满了各种规章制度和通知。宣传栏的钥匙在陈苏那里,这是她的负责区域。办公室里的变化并不大,但蓝色的文件夹明显比以前多了很多。原来堆放在桌子上的各种图纸资料都分门别类的装进了文件夹里。每个文件夹的侧面都贴着纸条,写着各自的种类和名称。
厂里已经来检查过几次了,总体还算是满意。细节方面虽然提了点建议,但充分肯定了冲压车间在5S工作中的成绩。李红旗笑的门牙伸出去二尺远,第一次将张海强他们三个挨个表扬了一遍。
领导表扬自然让人高兴,更让人开心的是张海强领到了自己的提成。报纸上广告的效果还是不错的,大大小小的活儿接了好几个。除了付清张海强垫付的广告费,李红旗额外还给了张海强五百元的提成。并且答应继续在报纸上登广告,费用由车间里出。
具体这些活儿挣了多少钱,张海强并不清楚。他虽然参与了谈判,但不了解模具损耗,人工费,试机损耗这些条件的计算方法。李红旗和王永军包揽了这些具体内容,让他安心的负责把客户联系好就行。
如果每个月都能领五百块的提成,那这收入就很可观了。张海强每天睡觉前,都要美美的幻想一次。